他們在道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賴雅開始給愛玲講他人生中的一些奇聞逸事和早年的一些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故事。愛玲聽得津津有味,渾然不覺夜幕降臨。歸來的路上,天寒路滑,賴雅輕輕地握著愛玲的手,怕她滑倒。愛玲覺得有一股暖流流過心間。她覺得幹涸的心田正被一種春的甘露滋潤著。
雪地上,留下兩串深深淺淺的腳印,一直伸向遠方……
到了4月,天氣漸漸轉暖。愛玲與賴雅之間的關係也開始越來越親密。因為賴雅的風趣幽默,賴雅的寬厚仁慈,愛玲心頭那種苦旅天涯的愁苦情結也開始越來越淡了。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了。他們常常在晚飯後攜手去散步。談話的主題轉向中國的書法藝術、中國政治著作,包括共產主義和反共產主義的。他們並不想以說服對方為最終目的。隻是把對方看成是最值得信賴的人。賴雅也常到愛玲的工作室對她的新作《粉淚》給以建議和指導。到了5月,他們的關係已非常親密,也有了實質性的變化。賴雅在5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去房中有同房之好。”(Went to the Shach and Shacked up.)
可惜,陷於熱戀中的他們,不得不麵臨分別。文藝家在文藝營的逗留時間是有期限的,冬季為4個月,夏季則更短。賴雅的期限為5月14日,他將轉到紐約州北部的耶多(Yaddo)文藝營去。
愛玲堅持要去送他。自從跟胡蘭成分手後,愛玲自認為已心如死灰。沒想到,在異國他鄉,她心內的愛情之火,又被另一個男人點燃。可是,新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她卻不得不跟所愛的人分開。“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火車還沒有來,小站裏隻有稀稀幾個人。愛玲跟賴雅談到了一些很現實的問題,比如她的代理人、出版商、美國市場以及她經濟上存在的問題。盡管她手頭比較拮據,還是拿出一些現款送給賴雅,賴雅再三推辭。他被愛玲的一片赤誠之心感動了,賴雅曾多次去國離鄉,但這一次分別,卻感到從未有過的牽掛。這時候,火車的汽笛已經鳴響了。
“再見,別忘了來信!”賴雅望著車窗外愛玲孤獨的身影,不禁再三囑咐。轟隆隆的車輪一聲聲巨響,碾過離人的心頭。兩個人的車站,夕陽照得見她的憂傷。
賴雅在耶多文藝營的期限隻有六個星期。期滿後,他搬到薩拉托卡泉鎮(Saratoga Springs,NY)的羅素旅館(Kussell Hotel)中去住。7月5日,他收到愛玲的信,卻讓他大吃一驚。信中說:愛玲已懷上了他們的孩子。雖然,賴雅在心裏深愛著愛玲,也渴望跟她在一起,但談到婚姻,總還是覺得顧慮重重。以前,有幾次,他也想對愛玲說出這個要求。但最終都是理智戰勝了情感。他自己年輕時就討厭過安穩的家庭生活。現在,他已離婚30年了,獨來獨往慣了,他怕傷害愛玲。再說,他已今非昔比。身體不好,創作力減弱,又沒有固定收入,朝不保夕。這能讓自己所愛的女人幸福嗎?思考再三,賴雅覺得自己應該負起責任來。他覺得自己應該努力去開創今後的共同生活。賴雅寫下了一封激情洋溢的求愛信,寫完後,盡管外麵下著傾盆大雨,賴雅還是開心地冒雨到郵局去寄出這封信,他已經等不及了。那時候,愛玲也已結束了在文藝營的期限(6月30日),並獲準在10月可以重返營地。這時,她暫租在紐約市第99街一位營友羅絲·安德遜(Ruth Anderson)的公寓裏。
兩天後,愛玲親自來到了薩拉托卡泉鎮。她還沒有收到信,但她必須來與賴雅會麵。走在小鎮的街頭,古色古香的街燈發出幽暗朦朧的光。愛玲與賴雅聊了很久,很久。賴雅再次向她求婚。但是,賴雅堅決不要孩子,他稱孩子為“東西(The Thing)”。愛玲最終是聽從了賴雅的要求。愛玲在年輕時並不特別喜歡孩子和動物。但這次畢竟是親骨肉。我們無法推斷“不要孩子”究竟是不是出自於愛玲的本心,還是因為現實的無可奈何。當時愛玲已36歲,再要有孩子的機會已經不多了。但當時,他們的生活顛簸動蕩,居無定所,沒有固定收入,賴雅身體又不好。愛玲在作出決定前,肯定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這之後,她曾有一段時間病得相當重,這可能與人工流產有關。後來,她在英文小說《赤地》中增加了女主角被共產黨幹部當情婦遺棄後,做人工流產的情節。對臨床體驗的冷靜描寫,以及從字裏行間透露出的痛苦之情,更可作為其有親身體驗的證明。
1956年8月14日,賴雅與愛玲在紐約舉行婚禮。馬莉·勒德爾和炎櫻均在座。炎櫻也是唯一一個愛玲兩次婚姻的見證人。婚後,他們一起暢遊了紐約。在這“蜜月旅行”裏,愛玲終於有了一種“歸家”的感覺。盡管這個家隻是暫時租來的。但是,對於從小缺少家庭溫暖,又在外漂泊多年的愛玲來說,這一天她盼望得已經太久太久。
對他們兩人而言,這一次的結合,都不能不歸結為緣分。當時,賴雅65歲,愛玲才36歲,與他女兒的年紀相當。而且,兩人在政治立場上也存在著較大的差異。賴雅是著名的左翼作家,對蘇聯和馬克思主義都懷著崇高的信仰。但張愛玲卻是《秧歌》和《赤地之戀》等反共題材小說的作者,兩人的政治立場可以說是對立的。而且,他們在性格上也存在著諸多差異。賴雅開朗外向,而愛玲則內向孤僻。然而,盡管有著這麼多的不同之處。他們倆還是走到一起來了,並且走得那麼近。對愛玲而言,在陌生的異國他鄉,她實在需要一個寧靜的避風港灣。漂泊太久的心靈,需要一個可以憩息的岸。因此,她珍視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