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城外】
一個晴和的冬日,我專程去了趟丹江口。不單是為了領略武當名山的仙風道骨,或是體會丹江口水庫的恢弘氣勢,更是為了尋覓一段可能被當地人淡忘的曆史……
哦,丹江,你還記得嗎?1970年夏秋之交,在“文革”極左路線的大背景下,原文化部鹹寧幹校設立丹江分校,一百餘名“老、弱、病、殘”的落難文人及家屬子女拖著沉重的步子,從鄂南的向陽湖遷到丹江口水庫旁,棲身於金崗山北側的文字六○五廠,繼續走堂而皇之的“五七”道路,在他們當中,有革命文學家馮雪峰,著名作家沈從文及夫人張兆和,大翻譯家金人、趙少侯,古典文學專家王利器、顧學頡,老學者傅振倫,書法家李長路,文博專家單士元、徐邦達,還有部分畫家、演員……
浩瀚向陽湖,流水到丹江。分校創辦之初,屬全封閉型管理,很少和地方發生聯係。這些“臭老九”邊開展政治學習,邊從事勞動生產,活動範圍僅限於向陽區和紅旗區。“九一三”事件不久,他們的政治待遇和生活待遇有所改善,既能請假重返北京城,又可盡興遊覽武當山。有時,鹹寧幹校還組織文藝宣傳隊前來演出。經過近兩年時間的“脫胎換骨”,他們先後回京工作。人雖然走了,卻留下永久的紀念和凝重的反思。聽一聽,他們中演繹了友誼佳話:1972年除夕,朱家溍的老友王世襄從向陽湖來信,隱問他何時能離開丹江口,朱先生以一首七律作答:“京都景物想清嘉,洽洽年光入舊家。日炙未消牆角雪,盆梅猶放隔年花……”;看一看,他們中結下了師生情緣:當地文藝宣傳隊為提高整體素質,從幹校請來老師培訓演員,這些“被改造對象”一旦有了重操舊業的機會,便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在排練場上手把手地傳授技藝,使得演出水平大大提高;想一想,他們中產生了悲劇人物:翻譯蘇聯名著《靜靜的頓河》的金人患有高血壓,因為挨批鬥,心力交瘁,住進均縣人民醫院,而他從京城趕來的妻子還和他“劃清界限”,訓斥他“不要耍死狗”,這位享譽國內外的名家終於客死他鄉;記一記,他們中唱出了心靈之歌:沈從文七十歲生日時,在采石區的荒山中有感而發,寫下傳世名篇《擬詠懷詩》:“大塊賦我形,還複勞我生;身輕類飛蓬,隨風長遠征……日月走雙丸,經冬複曆春。浮沉半世紀,生存亦偶然。”總之,這批文化人在逆境中仍能做到那麼達觀,在苦難中總是顯得那麼高貴!
我一路憑吊了幹校舊址,又沿著崎嶇的山路走近一段采石場,在那裏佇立良久,心潮難平。我回味著沈從文之詩的深刻寓意,又思索著金人之死說明了什麼。啊,丹江,在你這片“流放者的土地”上,一定還流傳著不少感人的故事,一定還埋藏著不少記憶的珍珠。巴金先生在《隨想錄六十四》中說過:“我們有一個豐富的礦藏,為什麼不建設起來好好地開采呢?”我想,當鹹寧把向陽湖幹校視為“文化金礦”大力挖掘而搶救了許多珍貴史料時,丹江口的有識之士能否成為新的“淘金者”?有朝一日,說不定由於幹校文化人的血脈相連,兩地會結成友好城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