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雖苦,精神卻很愉快。我們英文組先後新增加了好幾個男女同誌,有張毓大姐、林寧、盧吉英、丁明、陳適吾等等,大家都很合得來。張大姐是參加過一二·九運動的老同誌,對年輕的女同誌都像對妹妹一樣關懷照顧,我們兩人直到解放後都保持著同誌兼姐妹的親密關係。周楠是個樂天派,為人開朗、直爽,她走到哪裏都能聽見她的笑聲,甚至在決定戀愛對象時還認真和我商量,並且尊重我的意見。丁明好說好笑,在一起吃飯時總是出言幽默,逗得大家大笑,自己卻不笑。他對人熱情,樂於幫助別人。我離開新華社後他還寫信鼓勵我翻譯點東西,進城後還送過我一本他和盧吉英合譯的小書。他是抗美援朝戰爭期間在朝鮮犧牲的,至今我還記得起他的音容笑貌。
50多年過去了,當年在一起“破譯天書”的老戰友們,已經所剩無幾,想起他們,心中不免無限淒楚。青年時代純真的友誼,戰爭年代血肉相關的革命感情,是永遠令人難忘的!
1941年秋冬之間,邊區流行的一場重傷寒病把我送進了藍家坪中央醫院,使我從此離開了新華社的工作和親密的戰友們。我至今回想起來,還深感遺憾。
1942年3月間,我病愈後被調到棗園的一個機關工作,在這個機關度過了青年、中年一直到晚年。期間生活上經過坎坷和苦惱,但更多的是完成每一個工作任務後內心無限的欣慰。如果說在新華社時代我們好似幼兒園裏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整天無憂無慮,愛說愛笑,像兄弟姐妹一樣相處,親密無間;那麼在棗園時代,卻令人頗有曾經滄海的感覺。同誌們雖然也大多是青年,但總顯得有點少年老成的樣子;像我自己,也仿佛覺得,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了。確切地說,在棗園機關多年的工作和生活,是親愛的黨和許許多多終身難忘的領導和同誌們把我逐步培養成了一個自覺為人民服務的勤務員的。
那年月正是蔣介石的國民黨天天處心積慮在陝甘寧邊區周圍頻繁調動軍政人員,陰謀要進攻我根據地的時候。我所在單位快報簡訊社主要是和報紙、書籍打交道。整天看材料,編簡訊,研究敵人動向,提供材料揭露和打擊敵人,宣傳共產黨和八路軍的聲威。我是新手,被分配向老同誌學習寫文章。有一天,科長魯光同誌突然通知大家,室主任叫指定專人注意敵人人事調動情況,並認真登記下來,叫我們小組裏提出人選。事情突如其來,又是個新任務,大家一時都不知講什麼好。我心中很亂,也很矛盾,因為我們這個組當時大概不過六七個人,要幹這個新工作女同誌比較合適,我在組裏又是新手,看樣子我是一個合適人選。可是,我是專門學外國文學的,還寫過散文,編過文藝刊物,到了延安後分配在新華社做英文譯電工作,已經丟了本行,現在又忽然去天天搞登記人物、姓名、職務這種枯燥、單調的事,叫人看來自己沒出息,心中不免感覺委屈。但是一轉念,既然中央需要這個工作,我性格也比較細心,幹就幹吧,何必讓領導為難。我不等別人發言,就猛然鼓起勇氣講話,表示響應號召,承擔這個任務,我一發言,沉默的空氣一下子就打破了。同誌們先後表示讚成,可見得大家心裏早就認定“非我莫屬”,同誌們可能看出我的矛盾心情,在會上都十分熱情地表示要幫我提供材料,支持我的工作。會後從科長起,大家都來幫助我建立“新攤子”,把我的座位從原先和許立群同誌共用的長方大桌子搬開,單獨給我放上一張極小的方桌。方桌下麵是空的,不能放書,大家出主意把粗繩子編成一張網,捆在桌子四個角上,網上麵就可以擱上僅有的兩三本工具書。我就從這個小天地裏起步,根據革命鬥爭的形勢變化,緊跟著黨的需要一步步前進,終生默默無聞地幹了這一輩子。
張思德同誌為了燒窯因炭窯崩塌而犧牲的消息正在此時傳來,1944年9月8日機關在棗園溝口舉行了莊嚴肅穆的追悼會。我們都站在台前,懷著沉重的心情靜靜地傾聽我們敬愛的毛主席講話。主席語重心長地講到“我們這個隊伍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利益工作的,張思德同誌就是我們這個隊伍中的一個同誌”,“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張思德同誌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主席的話好比一盞光芒四射的明燈,照耀得我心裏一陣陣發熱發亮,好像心胸忽然開朗了一樣。同誌們也都有這種感覺。會後李克農部長批示,叫許立群等把主席在追悼會上的講話整理出來,整理後的講話稿還叫我們全科的同誌們都一一認真讀過一遍,看看有沒有遺漏的地方。這篇文章也就是後來收入《毛澤東選集》的《為人民服務》一文。毛主席在張思德同誌追悼會上的這篇講話,在全黨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我們這些曾經親自聆聽過主席這個講話的人,也都反複考慮自己如何能為人民服務得好。當時大家總覺得隻有到前方打敵人,到邊區的地方上為老百姓幹點實事,才能算是為人民服務。我們整天坐在辦公室,和報紙筆墨打交道,看不見人民,也聽不見人民的需要,怎麼能算是為人民服務呢?因此,在一段時間裏,大家努力工作中又不免產生情緒波動,思想不安定。也正在毛主席《為人民服務》一文在報上發表之後,1944年秋冬之間全邊區發起了選舉勞動英雄和模範工作者的運動,掀起了表揚好人好事的高潮,先從基層選起,全邊區一級一級往上報。
棗園機關選舉勞模大會一連開了好多天,湧現了許多動人的好人好事。在台上報告的許多勞模的動人事跡都是真人真事,簡直是一篇篇可歌可泣的為人民服務的活生生的教材。事隔多年,許多勞模事跡我都記不起了,隻記得兩三件。例如李樹德同誌在戰場上槍林彈雨的緊急關頭,舍身掩護朱總司令的動人事跡;又如有的同誌長期在隱蔽戰線上出生入死,為黨作出貢獻,卻堅決不肯在這次大會台上露麵,為的是不願影響今後外出工作;還有的同誌在整風審幹期間,白天在深山坡披荊斬棘地拚命勞動,毫無怨言,審查結束後,才發現他多少天來腳板和布襪、草鞋都已和血帶泥凝結在一起,撕不開來了。後來在1947年我一度和這個同誌在晉綏參加土改,我問過他:審幹中你受到那樣的冤屈,為什麼從沒有一句怨言?他淡淡一笑說:“自己的黨,有什麼可埋怨的。”再沒有第二句話。這就是當年我們棗園機關的勞模之一——於葦同誌。棗園機關大會之後,我們各級單位也開始選舉勞模,照樣可以自報公議,讓群眾評論。我一方麵深受到大會的教育和激勵,又受到一些同誌支持,那一天在李克農部長窯洞後院的空地上開會,我也去參加選舉。我這個人平時在人多的時候都不好意思開口的,那一次卻和別的同誌一樣,突然跑上那個講話的屋角土堆上,慷慨激昂地大聲“講演”起來,其中我終身難忘的一句話就是“我願意終身做黨的一部人名辭典”,這的確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也記不得後來是怎麼講完話走下土堆來的,可是“終身做黨的一部人名辭典”這句話,不知怎麼就從此傳開了。這本是我對黨的誓言,實際上我並沒有把工作真正做好,如今提起來,還於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