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丫環當上了作家(1 / 2)

惠臨

1945年2月25日,延安《解放日報》第四版刊登了一篇短文——《火焰》,原文是這樣:

太陽早已墜到西安城的背後去了,街道上的人們還是很擁擠,電燈已經亮了。在熱鬧的街道上,乞丐用著使人厭煩的聲音喊著討東西,伸著常常難得縮回去的手。當我出去給主人買東西時,到處可以看見他們,我回來時,卻看見有些已經躺在街道旁睡著,總算是他們的幸福了。

回到家裏,正在給主人生爐子,但心裏卻想著:為什麼社會上這麼不平呢?——而我自己也要像這樣一輩子受苦下去嗎?……

微微的晚風吹著,我感到秋天的美好,我想到郊外的田野裏,成熟的莊稼已被吹得泛著金黃色的波浪,等待人去收割了……想著想著,不留心把主人的爐子弄壞了。

立刻,我聽到主人在問:“爐子生好了沒有?”我從夢想中驚醒過來,卻不敢回話。當裏麵大聲斥喊的時候,我真嚇得站也站不住了。

當時我是一個十幾歲的丫頭。九歲母親死了後,我被父親賣給這家西京醫院的主人。牛馬樣的生活是受夠了,我是一個多麼不幸的人嗬!

主人很快跑了出來,用銅卡子打我的頭,隻一下,打得我鮮血外冒,痛得什麼也不知道了。在昏迷中,主人還強迫我跪在一塊洗衣的搓板上。

四周黑騰騰的,什麼也看不見。我跪著,漸漸更清楚了些,望望那灰黑的天空,我等待月亮快些上升。慢慢地,天邊發紅了,紅得真可愛。慢慢地更亮,一會兒,又大又白又圓的月亮已經完全出來了,它吸引著我幼小的受難者的心靈,使我禁不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它。

我想起我的媽媽,啊!好像月亮的光輝普照大地的、母親的慈愛呀!你若不死,至少我不會跪在這靜寂的院子裏啊!我的眼淚不斷地往下流……

一會兒,天空漸漸布滿了黑雲。月亮也躲起來了。天好像和我這可憐的孩子作難似的,不知從哪裏竟吹來幾陣細雨,以後又慢慢下大起來,打得我全身濕透,我禁不住大聲哭了起來。這才驚動了主人,他從裏麵惡聲惡氣地說:“去,睡去,以後做事要小心!”

我不敢作聲地回去睡了——我的睡處是醫院的那間停放死人的房子,這天剛有一個病死者的屍首放在那裏。我頭痛,翻來覆去睡不著,幼小的心,想著這間可怕的房子,嚇得我不知怎樣才好。

屋外的秋天的風不住地刮著,吹進房子裏來,雨一陣比一陣大了。那個躺著屍首的薄棺材,因為沒有放穩,還常常被風吹得搖動,我怕得更不敢睡了,用被子緊緊蒙住全身……

一想起這一夜的生活,我的心裏就有一股向壓迫人和奴役人的野獸們複仇的火焰,這是一種不熄的火焰。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個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剛從延安保小、延中畢業的小姑娘——常英。本來她不姓常,姓暢,是陝西周至縣人,家中雖有幾畝薄田,但在舊社會的壓榨剝削下,一家人難於維持生活,從小就被大人們牽著手沿街乞討。雖然這是一個不值錢的小生命,父母親卻給她起了一個貴重的名字叫桂貴。母親去世後,父親不得不忍痛把她這個剛剛九歲的孩子賣給西京醫院老板做丫頭。主人覺得這個名字和她身份不相稱,給她改名叫“鈴鈴”,從此她就成為主人家的一個隨叫隨到、所有髒活累活都幹的“小機器人”。白天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晚上在醫院太平間和死屍為伍,腐臭、恐懼使她整夜難於入眠。就這樣,稍有不慎還被主人打得遍體鱗傷,她常常一個人在漆黑的雨夜中哭號著爸爸媽媽,可是爸爸在哪裏?媽媽又在哪裏?在這深重的苦難中,她遇到了一個人,是主人的侄子,叫薛毅,他對舊社會強烈不滿,反對這人吃人的社會,常常偷偷幫助這個苦命的孩子。他把小鈴鈴從這個人間地獄解救出來,帶到邊區的安吳堡青訓班,不久又送到延安進了保小和延中。在途中,薛毅問她姓什麼,她說姓暢,薛毅隨手就給她寫上了“常英”的名字。以後她為了紀念自己的救命恩人就一直用這個姓名。在延安,她這個“小機器人”一下子成了一個真正的活人,有吃有穿、有親人、有同學、有朋友、學文化、學唱歌、學跳舞,她是多麼高興啊!由於自小受折磨,她的身體不好,一次生了病,學校領導、同學們立即把她送進醫院治療,大家不斷地來看望她,醫生護士無微不至地護理著她,使她身體很快好轉。她在這潔淨的病床上躺著,回想著當年給西京醫院老板當丫頭的情景,回想著蜷曲著瘦小的身體在醫院太平間陰森可怕的夜晚,她又哭了,這是延安新生活在她幼小心靈的強烈的撞擊,她想把這種深刻的感受喊給人們,她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一切。於是她爬起來別別扭扭地寫了上述這篇文章,並且給編輯推心置腹地寫了信,一並寄給《解放日報》,誰也沒有料到,《解放日報》很快就發表了,並且還特意加了一段熱情洋溢的“編者按語”,肯定了她的學習是有成績的,而且寫作也是大有希望的。這簡直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一個財主家的丫頭竟然拿起了筆,成了一個作家,常英驚喜若狂。醫院中的醫生、護士、病友,她的那些老師、同學、朋友得到這一喜報歡騰雀躍,為自己的窮姐妹竟然也能上報發文章高興不已,問候、祝賀、勉勵之聲不絕,還有不少讀者向她寫信詢問她的健康狀況,和她交換感受,與她共同勉勵。一下子常英成為她周圍人們羨慕的人物,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