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從童年、青年到中年,似乎一生都不曾停止過奮鬥。他像個戰士,熱血奔湧、忠於職守。他麵對權貴,從不低頭,麵對不公正與非正義,充滿憤慨,挺身而出。正如他筆下的奔馬與雄獅,他對於國家民族在危難之時的情感是赤誠的。他一生勤儉,同情貧苦百姓,追求世間真、善與美,並將這份情懷一一見諸筆端。他為了踐行改良日漸式微的中國畫的理想,力求通過藝術救國,可以說嘔心瀝血,甚至付出身體和生命的代價。即便躺在病榻,他的目光依然是堅毅的,不服輸的。唯獨在新中國成立之後,徐悲鴻似乎終於回歸了平和。
從徐悲鴻晚年的照片中,我們看到了他少有的平和的笑容。而隻有從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他的家人,他的學生所回憶的他們印象中徐悲鴻晚年的歲月,也許才能讓我們體會到他對於新中國的認同是多麼的由衷,也隻有真正發自內心的喜悅才會讓這樣一位曾經全身長滿刺的人,變得柔和下來。
走過動蕩的戰亂年代,徐悲鴻在和平時期開始全身心地投入藝術探索和美術教學。
雖然徐慶平六七歲時徐悲鴻就去世了,但童年記憶中的父親卻深深地銘刻在了他的心裏。“我記得小的時候,隻要各個畫店有了新收到的作品,畫店就會派人來找我父親。每一個星期起碼有兩、三次,有時候是天天來。他們認為畫得好的,馬上就拿來。那個時候是一個藍布的包袱皮,擱到裏麵這麼一卷夾著,就來找他,就到他的客廳看畫,在他那桌子上,或者掛在他那個起居室裏麵就看,隻要是他認為好的就讚不絕口,馬上就買了。當時,他是一級教授。新中國成立以前,他也是全國最有名的教授,薪水是很高的,但是我們家裏沒現錢,就先賒著,或者什麼時候發工資就把那錢給他們,所以他手裏沒有錢的,那個錢直接就去買了畫了,甚至還要跟人家借錢買。那麼這些畫他要去鑒賞,他還要自己親自到那些畫店去看有沒有好畫,我也曾經跟他去過個把次。”徐慶平在回憶解放初期徐悲鴻的生活時,寥寥數語就在我們麵前勾勒出一個愛畫如命,視錢財為身外物的畫家的形象。
“他跟我們不睡在一個屋子,他單睡一個屋子,那個屋子冬天不開暖氣的。他的血壓高,沒有藥,他也怕燥。可他從小就能吃苦,所以他那個屋子是單獨把暖氣關起來的,他睡覺的屋子很簡陋,就是一個床,一櫃子的紙,一個床頭櫃,那個屋子很小。那個床頭櫃上頭,常常擺著一本碑帖,我記得是《爨寶子》。他很喜歡碑,特別是北碑、魏碑,他很喜歡書法,就是睡覺之前也要進行藝術欣賞,來放鬆一下。他的一生就是這樣和藝術緊密相關。”
在徐慶平的回憶中,徐悲鴻當時仿佛已經過上了很多騷人墨客夢寐以求的生活,收藏、品鑒名畫佳作、每日讀書、研讀碑帖。但事實上,這個時候的徐悲鴻並沒有出世,反而活得非常入世。他受到了毛澤東、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的重用,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製定國旗、國徽、國歌的工作,還與那些重要的領導人一起,站在天安門城樓上見證了1949年10月1日的開國大典。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閉幕後,周恩來總理親自任命徐悲鴻為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緊接著,全國第一屆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又選舉他為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可以說,54歲的徐悲鴻,已經坐上了新中國美術界的第一把交椅,成為了一代畫壇領袖。
然而,就在這些耀眼的光環下,作為有血有肉的徐悲鴻,又有著尋常百姓的一麵。平日裏,為人處世,他是那樣的淡定、謙和。我們在對徐慶平老師的采訪中,聽著他像拉家常似的回憶父親的種種,被這種強烈的反差深深感動,瞬間感到這位大師仿佛就是鄰家一位平易近人的長輩。
“我記得特別有意思的一件事,有一天他從外邊回來,帶了一個挑著挑子的人回家。這就是當時的一個民間藝人,捏泥人的,捏那種麵人的。他在街上見到這個人,覺得很了不起,就把他帶回家,就像招待特別尊貴的客人一樣,請他吃飯,請他喝茶、聊天,然後呢,請他在家裏麵,做一個麵人。一個仙女,就是那個身上都是那些帶子的仙女,比例準確,一條一條的帶子在那兒飄動,那真是了不起啊。做了整整一天,中午就在家裏跟我父親一起吃飯,然後付他應有的報酬。這個小麵人一直和他從國外帶回來那些世界名雕一樣,都擺在他起居室的櫃子裏麵。”
“還有很多事情,比如我印象特別深的,小時候有一次有人找他,是一個畫畫的人,衣衫襤褸。那個時候剛解放嘛。當時我們的院子很深,聽到那邊有吵鬧的聲音,說傳達室的人不許他進來,就在那吵起來。我就跟著我母親出去看,一看是個來找我父親的人,那人是在北京的一個照相館畫布景的,他畫了以後照相館不給他錢,說他畫得不好,他就找我父親來了。他說一定要找一個畫得最棒的人證明他那畫是畫得好的,就來找我父親。我父親就叫我母親去看一看,順便找了我父親的一個學生,他的一個助教,在北平藝專教油畫的戴澤先生。他們兩個人去看了以後,我母親回來告訴我父親,說確實畫得好,這個人畫油畫,他學過點正規的油畫,和那些土油畫,或者是那些沒學過畫的人畫的背景當然是不可比的。我母親說不光她看了,她還請戴澤先生也一起去看了,都覺得確實是畫得好,但是那個老板就是不給他錢。我父親後來就替這個畫家去打官司,就是幫他證明這畫確實畫得好。你想這些事他都管,每天找他的人不計其數,都是窮學生、窮畫家,各種各樣的人,他都很熱情地去接待,隻要跟藝術有關係的。所以我說他就是為藝術而生的,他自己形容他說他愛畫入於骨髓,就是他愛畫愛到骨頭裏去了。所以他在中央美術學院填寫一個履曆表,幹部都要填履曆表,填有何專長那一項的時候,他填了一句話,知道鑒別古今中外藝術的優劣,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