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蔡永良盤腿坐在中艙,嘴唇上粘著一枝香煙,那煙灰足有半寸長,還沒往下掉。他在計算路程,也在計算他可能增加的進項。大家都不滿意他辦的夥食,他也知道。可是他自己也並不滿意。那一天,第二號船上,唐濟成一方麵勸住了周阿梅他們,一方麵也叫唐太太找機會給蔡永良一個暗示。唐太太教過多年的小學,為人最溫和,她不說船上夥食怎樣,隻描寫了“兵荒馬亂”的當兒菜蔬難買。可是蔡永良已經猜到了她的來意,很大方地說了這樣的話:

“大家總以為這夥食裏頭我賺了不少,老實說罷,全部落腰包也不過十來塊,我在上海搓搓小麻將,碰到手氣不好,十來塊還不夠八圈牌。況且,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埠頭,難道這十天八天的油水就夠用一世麼?老實說,這樣一件事本來用不到我來管的,不過嚴老板吩咐下來,我不好不應承呀!誰要是願意代替我掮這木梢,我是求之不得。”

蔡永良這一番話並非全部扯謊。天公地道,他並沒存心在這每天每人二角錢的數目上打太大的主意,他弄錢是“大處落墨”的。這幾天他自己吃的是“特別菜”,大家吃的怎樣,他不大明白;可是他不相信缺嘴阿四手腳會幹淨。

“這缺嘴真是一條饞狗!”

蔡永良心裏罵了一句,有點生氣了。香煙的那段長灰掉在他盤坐著的大腿上。他隨手拂了一下,這才覺得尾尻骨有點酸痛。這又是他和姚紹光作風不同的地方:他尊重習俗,在船上就睡艙板,不過墊得厚些罷了。

他把身子躺平,遊目四顧。靠近右舷,一隻矮茶幾上,端端正正放著兩隻盤子,一是糖果,一是瓜子。他探起上半身抓了一把瓜子,嗑了幾顆,覺得無聊,便又翻身到那矮茶幾旁邊,從舷旁的竹篷下麵窺看船外的風景。

濛濛雨依然保持著過去的密度。作為偽裝的樹葉,現在吸飽了水分。斜掛在竹篷邊的一束鬆枝,綠的耀眼,從鬆針尖上滴下了一顆一顆的水珠。忽然這一束鬆針顫抖起來了,接著,蔡永良覺得眼前一黑,又聽得蘇蘇磨擦的聲音。從後艄又傳來了船家和來船打招呼的口號。蔡永良探頭到竹篷下一看,隻見一連串的木船正從對麵駛來,擦肩而過。這些船也有偽裝,而且都插著一麵小旗。

“又是差船,裝的不知是兵呢還是軍火?”

蔡永良這樣想,便喚:“阿四!”

沒有應聲。

他拉開那幅布簾向前艙看了看,沒有人。阿四的一件灰布夾襖丟在艙板上,旁邊還有半盒香煙。這竟不是阿四向來吸的“紅金龍”,而是蔡永良吸的“三炮台”。

蔡永良不能不生氣了,他厲聲再喚:“阿四!”

這一回,應聲來了,在後艄。蔡永良跳了起來,一伸手就掀開那隔離中艙和後艙的蘆葦,他看見阿四也正慌慌張張跳了起來,艄板上散著幾張紙牌,另外兩個同在鬥牌的船家似乎也吃了一驚,麵麵相覷,手捏著紙牌。

蔡永良沒有說一句話,放下蘆席,又盤腿坐著。

船上鬥牌是極平常的事。不但阿四,大部分的工人也喜歡這一道。如果不是身分有關,蔡永良也何嚐不想加入做個主角。再如果唐濟成和他的太太不那麼迂執,張巧玲不那麼拘束,而姚紹光的賭品也稍稍好些,那麼,蔡永良早就準備把他這寬敞的中艙貢獻出來給“同人”們共樂了。但是,現在他卻覺得缺嘴阿四不該賭。

聽得前艙有了悉悉索索的輕響,蔡永良知道是阿四回來了。他身子一仰,背靠著那一疊棉被,半躺半坐著,心裏想到剛才看見的“三炮台”香煙,便覺得自己的尊嚴受了侮辱。

缺嘴阿四爬到那布簾旁,輕輕咳了一聲,表示他在聽候發落。

等了好久,這才聽到蔡永良拉長了調子,學著嚴仲平有時對蔡永良說話的腔調了,慢吞吞說:

“好啊,你這幾天發了財了,闊起來了,嗨嗨!”

缺嘴阿四揭開那布簾,半蹲半跪,垂頭對著蔡永良,低聲應了幾個“是”,卻不說話。

突然蔡永良的口氣轉了,——不再是模仿嚴仲平的腔調,而是他自己的了:

“人家說你吃得太飽了,我在代你頂著名呀!”

缺嘴阿四一怔,驟然間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然而,立即他解悟過來了,一顆心倒放下了,他不慌不忙回答:“回科長!缺嘴阿四哪敢放肆。那些人的話是白水裏造橋。

我經手的銀錢,都有賬。”

蔡永良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缺嘴阿四摸著那連在皮褲帶上的小皮包,拉開撳鈕,撿出一張紙來,雙手呈上。

蔡永良接過紙來剛看了一眼,臉色就有點變了。如果剛才他隻是為了缺嘴阿四“真是一條饞狗”而生氣,那麼現在他的更其生氣,卻是為了這條狗不但饞而且膽敢自己表白它饞的還不過分。照這紙上的賬目看來,每天十一元四角的菜蔬費中,光是蔡永良的“特別菜”就去了一元,“三炮台”香煙去了三元二角,水果、糕點、糖果、瓜子之類又去了一元,——而尤其可惡的,這賬上還有宕著的二元,下邊注明“茶點費”,還注著日期。

蔡永良把這張紙向缺嘴阿四劈麵擲去,罵道:

“見你媽的茶點費!”

缺嘴阿四忙即說明道:“這是前天,科長在那個鎮上跟鎮長吃酒的當兒,叫來了一個唱的……”

“混賬!”蔡永良咆哮起來了,“誰要你多嘴!見你媽的茶點費!”

缺嘴阿四不敢再作聲了,垂頭喪氣準備受一頓痛罵。蔡永良愈想愈生氣,指著缺嘴阿四的鼻子厲聲問道:

“我一個人一天吃得了一塊多的菜麼?抽得了那麼多的香煙麼?全是你偷了去了!什麼水果、瓜子、點心,也是一塊錢一天,放屁,鬼話!你這笨賊!你連花賬也還不會造呢,你還得去學學!”

“回科長!我是天天在跟科長學!”

這一下,可當真把蔡永良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僵了半天,蔡永良忽然拿起矮茶幾上那一盤瓜子沒頭沒腦往缺嘴阿四身上擲去,最後擲的那盤子,卻被缺嘴阿四一手接住了。

“混蛋!你記著!”

蔡永良恨恨地說,就躺平了身體,不再開口。

當這一幕活劇在進行的時候,河麵那一長串的差船早已過完,前麵卻又出現了另一群船隻。這一群,極像大城市中出現的難民群,從裝扮上,就可以看出他們的身分不同,平常時候決不會混在一處,但現在卻把這相當寬闊的河道都擠滿了。這一群,相離尚遠,看去好像是朝同一方向在前進,直到在它們前麵又出現了黑簇簇的房屋,這才知道它們原來是不動的。然而它們卻又一點一點大起來了。

半小時以後,這一群船隻的麵目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原來這是不折不扣的雜牌軍:從華麗的花舫直到農民運載大糞的“赤膊船”;有的也做著偽裝,有的連一張席篷也沒有;然而大多數裝滿了人和東西。

而且它們也不是擠成一塊,倒是聯成了一條長線,頭部接著那黑簇簇的房屋,——現在也看清了,這是一個市鎮,尾部離蔡永良的坐船隻有一箭之遠。

嘈雜的人聲也可以聽到了。躺在蘆席中哼著京戲的蔡永良翻身起來,推開舷旁的竹篷一看,船已經擠住。一大一小吃水很深的兩條木船剛剛擦著右舷過去,船身晃了一晃,就停下來了。

缺嘴阿四把頭探進布簾,低聲說道:

“科長!這裏是一個什麼關呢,要檢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