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紹光完全被冷落了。他無可如何,賭氣鑽回他的“老鼠洞”去了。
張巧玲給阿銀塗一點紅藥水,還給纏上繃帶,便和阿銀的母親去準備晚飯。陽光已去,水的顏色變成了深紫。
等到水色又轉成銀灰的時候,半輪月亮已經升的相當高,姚紹光他們這條船和同夥的其它船隻都停泊在一個村莊附近了。
大家都已經吃完夜飯,可是姚紹光還在獨酌。
岸旁有兩三棵烏桕樹,經過了初霜的樹葉有的已變成紅,有的還隻變黃,而最大部分卻依舊碧綠。樹那邊有一個墳堆,再遠又是一小塊桑林。而那村莊又在桑林之後。
墳堆周圍,一片衰草。在船上悶了一整天的人們都在這裏舒展腿腳。唐濟成卻帶著蕭長林等七八人,繞過了那塊桑林,打算找些新鮮的綠枝來修補船上的偽裝,曬了整整一天的太陽,竹葉都卷成管子,鬆枝和柏枝雖然還保持著青翠,可已經不夠分配。
姚紹光那條船正對著那兩三棵烏桕樹。前後左右全是“自己人”。這次國華廠的機器、原料、半成品,共裝大小木船十四條之多,姚紹光坐的那一條是大型的,編號是第五。緊挨它旁邊,有兩三條小船,光裝著木箱並沒有搭人,此時靜悄悄的船上隻有一兩個船家,躺在艄棚已經睡著了。
姚紹光自己船上也隻有石全生和他老婆不曾上岸去。姚紹光很悠閑地呷著酒,和歪麵孔夫婦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漸漸談到了夥食,歪麵孔老婆訴苦道:
“姚先生,明天你派別人弄飯菜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我弄不來呀!”
“怎麼?弄不下?”姚紹光端起酒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可為難了!”
“當真,換個人試試罷。”歪麵孔幫著他老婆說。“蔡先生的算盤打得精,這一份夥食不好辦呀。”
姚紹光放下了酒杯,很認真地點著頭,裝出十分同情的嘴臉,低聲答道:
“我也看著不像樣。這三天工夫,大家都怨聲載道。工友們不明白情形的,還以為是燒菜的人作了怪,這個我當然心裏雪亮。不過,蔡永良,我們也隻好原諒他。哎,你想,人家在上海一向是舒服慣的,今回嚴老板派他做押運員,真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要是他規規矩矩不弄點油水,他自己也覺得太對不住自己了。哈哈!”
“可是也太心狠一點。”歪麵孔老婆忿忿地說。
“對,對!你倒算一算,他揩了多少?三成罷?”
“要是三成,那就叫做強盜發善心了!”歪麵孔接口說,“米、油,這是他在上海整批買了來的,他怎麼開賬,我們也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菜蔬,大家親眼看見,值幾個錢呀?嘿嘿,單是這一項,他沒有一半好處,我就不姓石。”
“哦!一半還不止!”
姚紹光沉吟著說,舉杯匆匆地呷了一口。他想不到有這樣多的“油水”給蔡永良獨吞了。他又想起:出發之前,他曾經要求保留他每月向例廠方給的二十元津貼,可是嚴老板不答應;他疑心這都是蔡永良搗的鬼,至少蔡永良不曾幫忙說話。他放下了酒杯,望著烏桕樹後邊那墳堆附近走來走去的人們,心裏卻在計算:一人二角,五十七人就是十一元四角,半數是五元七角,一個月是一百七十一元。啊,一百七十一元!這個不小的數目使得姚紹光忿怒了!
“簡直不成話!”姚紹光轉眼看著歪麵孔夫婦,道貌岸然,一字一字說。“這樣昧著良心的事情,我就看不進眼!石全生,”他提起身邊的酒瓶搖了一下,“你是知道的,這瓶酒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又指著艙板上的五香豆腐幹和牛肉幹,“這也是自己買的。我連公家菜也犧牲了!啊喲,蔡永良呀,簡直是無良心!工友們也太好說話了,光著眼看他無法無天,一點顧忌也沒有了!”
“第二號船上,開過腔了——”
歪麵孔遲疑地說,可是姚紹光立刻打斷了他的話,著急地問道:
“怎麼?怎麼我不知道?第二號船上是誰呀?”
“周阿梅兩口子,唐先生,新請來的醫生陸濟人,還有……”
“不必報告人名了!”姚紹光又打斷了歪麵孔的話,“他們開了腔,後來怎樣?蔡永良如何回答?”
“沒有跟蔡永良開談判。唐先生勸住了!”
“哦!”姚紹光一怔,但立即做個鬼臉笑了笑道,“唐濟成勸住了!哦,怪不得哪!喂,石全生,你知道麼,那個新來的陸醫生就是唐濟成的親戚呀!船上要什麼醫生?還不是照顧私人!唐濟成自然要幫忙蔡永良呀!他,多也沒有,一成總可以分到。”
“唐先生不是這樣的人。”歪麵孔老婆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說。
“唐先生勸周阿梅他們忍耐這一回,為的是在路上。”歪麵孔也接口替唐濟成洗刷。
“路上怎樣?”姚紹光勃然義正詞嚴地反駁,而且嗓子也提高些了。“路上就該大家不聲不響聽人剝削麼?這可不是三天兩天呀!路上,一個月,兩個月,也不定呢;照這樣的夥食,挨到了漢口,大家不弄出一場病來,這才怪呢!”
歪麵孔夫婦都不作聲了。姚紹光知道自己的話已經發生了影響,便進一步拉著歪麵孔,在他耳邊悄悄地告訴他許多辦法。末了又再三叮囑道:
“關照大家,可不要讓唐濟成知道。他是蔡永良的同黨!”
姚紹光提起他的酒瓶來,在月光下照了一照,瓶裏的酒隻剩小半了。他看了又看,搖晃了幾下,終於在他那尖底的小酒盅內倒了三分之一,打算送給歪麵孔喝,好比大元帥要部下出陣衝鋒,例須賜酒三杯;他拿起酒盅,眼看著歪麵孔,忽然又舍不得了,輕輕地放下了酒盅,又側著頭看看那兩樣下酒物,終於笑了笑,對歪麵孔說道:
“可是也不要先提到我啊!到了緊要關頭,我自己會出麵給大家撐腰!”
他急忙拿起杯子,一仰脖喝幹,又急急忙忙把那剩餘的下酒物也一掃而光,乘著七分酒興就勢在艙板上一躺,哼著不成腔的花鼓調。
月亮已經掛上了烏桕樹梢,出去采集綠枝的唐濟成他們高高興興背著許多冬青枝回來,馬上就分配給各船,漏夜修補那偽裝。墳堆那邊還有十來人在高聲談笑。另外有幾個則蹲在烏桕樹下吸著煙。
歪麵孔慢慢地踱到岸上,他先找到最相好的兩個翻砂工人,然後又一同到那墳堆近旁。夥食太壞,大家早已不滿。歪麵孔他們不費什麼力氣就把九條船上的人都聯絡好了。可是他們瞞過了張巧玲和蕭長林。他們又推定了石全生的老婆負責打聽沿途各鎮的物價,等到得了真憑實據就和蔡永良算賬。
第二天清早,十四條船先後出發了。蔡永良坐的是第七號,也是大船,裝的是半成品,僅隻半載,所以走的最快,照例它是領隊。和姚紹光的作風不同,蔡永良並沒給自己準備好一個“防空室”,可是他為自己留下了寬敞而舒服的中艙,又用廠裏的鋼板蓋在他這中艙的頂上,鋼板之上又是偽裝。他這船內不搭工人,除了四個精壯的船夫,就是那缺嘴阿四,——在蔡永良手下熬滿了四五年的老幹部。各船的每天菜蔬就是缺嘴阿四奉命去采辦的,蔡永良那一本糊塗賬,當然這阿四肚裏最明白。
河麵飄著濛濛的細雨。這雨是拂曉的時候開始的,數小時來,不曾停過,可也沒有變大。這雨像一層薄紗,罩住了樹木和村莊。原野的鮮豔色彩好像受了潮濕,都有點漫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