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少校副官把那一疊文件大略翻一下,就推還給蔡永良道:

“這些都不是!那沒有辦法,公事公辦,我們要檢查!”

蔡永良本來就有七分不快,為的這位少校副官一跳上船來就呼幺喝六,簡直把他姓蔡的當作一個毫無來曆的小職員。現在看見少校副官把那些文件隨便翻一翻,就斷定了都不是,他忍不住冷冷一笑,答道:

“請你耐煩點,再看得仔細一點,好不好?”

“我說過‘都不是’,那就不會錯!”

少校副官也盛氣相向,斜著眼瞅了蔡永良幾下。忽然也覺到蔡永良的派頭不是個沒有權力的人,便把口氣放溫和些,又說道:

“其實呢,我不用看就知道都不是了。我們是昨天上午剛來到這裏接防的,根本還沒有發過半張通行證呀!”“哦!原來是這樣!”蔡永良的嘴臉也跟著變得馴順些了。“可是,副官,您隻要看看我們領過了這麼多的護照,衛戍司令部的、各軍部各師部的,全套齊備,光是這一點,也可以證明我們船上除了國華廠的機器、原料、半成品,絕對沒有別的違品!敝廠奉命遷移,工程上有整個計劃,路上有期限。我們不是有弊,怕檢查,我們怕的是一檢查就耽擱了時間啊!”

少校副官側著頭,似乎在聽著蔡永良的話,一雙眼睛卻不住地轉動,打量這中艙的陳設。等到蔡永良的話一完,少校副官像是客氣又像是冒失,突然問道:

“您在國華廠擔任什麼職務?請教您貴姓?”

蔡永良笑了笑,正打算摸出名片來,不防那站在布簾外的缺嘴阿四卻高聲叫道:

“這是我們廠裏的襄理!蔡襄理!”

蔡永良聽得缺嘴阿四封他“襄理”,忍不住一怔,可是那個少校副官的一身驕氣卻被“襄理”這兩個字衝去了一大半。他倒摸出日記本子,翻檢了好半晌,這才找出他自己的名片來。

“啊,李少校,失敬!”蔡永良捧著那名片拱一拱手。“府上是武昌,哦哦!阿四,敬煙啊!”

少校副官在阿四手裏接過一枝“三炮台”,看一眼那煙卷上印的牌子,嗤的一聲,阿四擦燃了火柴。少校副官卻還從容不迫篤篤地把煙卷的一端在大拇指甲上叩著。第二根火柴又嗤的響了。少校副官這才低頭就阿四手裏把煙卷吸燃。噴了一口煙,少校副官說:

“哎,蔡襄理,我這裏呀,看您的麵子,馬馬虎虎沒有關係。可是,下去還有三四道卡子,也是我們的部隊,他們依然要看公事;您沒有公事,還不是照樣有得麻煩?”

“那怎麼辦呢?”蔡永良當然已領會到少校副官的弦外之音,但依然裝作不懂。

“總得辦一張通行證!”少校副官隻好直說。

“那就拜托!全仗大力!”

蔡永良依然裝傻,心裏卻在考慮著錢的數目。

“您老兄是明白的!”少校副官第一次笑了,又噴了一口煙,“師長不在鎮上,兄弟原可以作一半主,可是,可是,還有幾位參議呀,秘書呀,撇開他們是不大好的!”

話已經說到這步田地,蔡永良可不便再裝傻了,但他還想刁難一下,就故意坦然笑道:

“那很好。當然也得拜訪拜訪那幾位。”

說著,他就伸手讓客,又笑道:“李少校,還得請您美言幾句,多多幫襯。”

兩人一先一後走到岸上。濛濛雨早已停止了,不斷來往的行人也早把路上的泥漿吸收得幹幹淨淨。離岸數步之遠,夾在賣零食的小販攤兒的中間,鬧哄哄的人叢裏,兩個兵和七八個工人正在吵架。沿岸停泊的那些船上也都站滿了人,一麵在看,一麵在紛紛議論。國華廠船上一些工人站在艄棚和“偽裝”上,大聲叫喊,給岸上的工人助威。那兩個兵原是跟著少校副官來執行檢查的,吵架是常事,少校副官裝作不見,隻顧走。可是斜刺裏卻來了一人,拉住了蔡永良問道:

“講好了沒有?他們要檢查是不合法的!”

蔡永良一看是唐濟成,便把經過的情形約略說幾句,歎口氣道:“今天他們在這裏,他們便是皇帝,你要同他們講法律,你就吃了眼前虧,”反手指著那相離丈把路的少校副官,又低聲說,“已經拋了口風了,無非要幾個錢而已!”

“打算給不給呢?”

“不給呢,我們當然也有辦法。打電話回上海,請老板出馬找他們的上司。不過,這樣一辦,十天八天之內我們休想走路了!”

唐濟成點頭,不說話。蔡永良又歎口氣,好像十分委屈似的又接著說:

“跟這些有槍階級辦交涉,我實在辦厭了,也辦怕了!喂,濟成兄,這一次,勞您的駕去一下,怎樣?”

想不到蔡永良為什麼忽然要來這麼虛偽一番,唐濟成隻“哦”了一聲,還沒回答;驀地有人在背後拍著蔡永良的肩膀,大聲叫道:

“我去,我去!跟武裝同誌辦交涉,我有的是經驗。”

這是姚紹光,他躲在他們背後偷聽了好久了。

唐濟成望著姚紹光笑了笑,又望著蔡永良搖搖頭,就走開了。

蔡永良轉臉朝前麵看,卻見那李少校正站在街角的一家茶館門前。

“哦!你去?”蔡永良轉眼看著姚紹光,半真半假地說,“可是,回頭嚴老板不認賬,我是幫不了你的忙的!”

這是一瓢冷水,姚紹光便不像剛才那樣興致好了。然而,眼看著這樣一個好機會白白放過,他覺得自己也對不住自己。

心裏一急,隻好老著臉說:

“喂,老蔡,幫幫忙罷!改天到了蘇州,上館子、玩姑娘,都算是我的!”

蔡永良並不回答,哈哈笑著,轉身就走。

“那麼,我幫你的忙,”姚紹光追著說,“我代守秘密。可是,老蔡,通融五十元罷!我照樣請你上館子。”

姚紹光這樣一邊追,一邊嚷,惹得過路的人們都站住了朝他們看。蔡永良覺得太不像樣了,霍地回身站住,板起臉問道:

“你打算怎樣?我有什麼秘密要你保守?你倒說個明白?”

姚紹光似乎忽然醒了,也有點後悔自己的孟浪;但為了麵子,也為了還不肯斷絕那“從中取利”的幻想,便又換了口氣,涎臉笑著答道:

“老蔡,何必認真。咱們倆的交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哦哦,我正想告訴你,船上有人說你壞話。哎,豈有此理。還不是那一套,——什麼夥食方麵,你——嘿嘿,算了,不說,你也明白。總而言之,他們想搗你的蛋!我那條船上的石全生,昨天我就訓了他一頓。不過,也還有別人。老蔡,你當然也有點曉得,就是唐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