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油燈又點亮了。梅花形的光圈下,三三兩兩一堆一堆的工人們都在議論剛才的轟炸,都在咒罵放火箭的漢奸。
張巧玲在給周阿梅包紮腿部,這是今晚上她所治療的第十一位負傷者。淫淫大汗濕透了她的護士衫,掛在眉邊的一綹秀發也被汗水粘住了,臉也漲紅,腰也酸了,然而她的兩手的動作還是又敏捷又準確。
最後從防空洞出來的兩位是姚紹光和蔡永良。這兩位,一路辯論著走進了工場。
“不成,不成!”姚紹光洶洶然嚷著,故意想讓滿場的工人們都聽到。“我代表工會,代表工友們的利益,反對今晚上再繼續工作!你看——”他舉臂向空中一揮論馬克思主義曆史發展中的幾個特點列寧著。1910年發,畫一個半圓,“你看——一個,兩個,三個,……嚇,十多個。喂,總庶務先生,受傷的工友們有十多個呢!怎麼能工作?你站在資方,不顧工友們的利益,可是,我代表工會,代表勞方,不容許的!再說,拆卸工廠,政府還給了津貼,老板自己又沒有掏腰包!”
“算了,算了,少說幾句漂亮話罷!”蔡永良隻是冷冷地反攻。“昨天老板加了你十塊錢已經花光了罷?再通融你五塊,我作主。怎樣?”
“你這,簡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姚紹光惡狠狠地叫著,脖子也都漲粗了。
“那麼,八塊錢如何?這不算侮辱了罷?”蔡永良輕蔑地笑著說。他是看準了這一個“肉饅頭”即使還沒見實物也會把對方的狺狺然的嘴巴一下就塞住的。
果然,姚紹光不作聲了。
蔡永良冷冷地笑了一聲,撇開姚紹光,就向周為新走去。
周為新坐在標記編號組的辦公桌旁,低著頭,正在納悶。他覺得今晚上意外地傷了十來個人,應該由他負責。地下庫房那些材料,堆疊不得其法,因而會被震塌,打傷了人,——為什麼他先沒有注意到呢?而且,這些材料也早該運出去了,為什麼他竟忘了呢?誠然,“出事”的時候,他自己也在地下庫房,而且他也挨到了輕傷的,可是他良心上總覺得不安。
姚紹光裝出很坦然的神氣,悠閑地移動著腳步,一隻眼睜大著,遙遙“監視”蔡永良的行動,另一隻眼半閉著,笑眯眯地“欣賞”那忙得團團轉的張巧玲。這位年輕的女護士第一天出現在工場的時候,就給姚紹光一個不尋常的印象;可是今晚上,因為興奮,又因為緊張的工作,她那圓臉兒紅得放光,她那苗條的身段更顯得輕盈婀娜,——這都叫姚紹光吃驚不小。
蔡永良這時站在周為新的麵前了。姚紹光遠遠望見,心裏便想:“這老烏龜又要在姓周的跟前搗鬼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搗誰的鬼。”然而真不湊巧,或許竟是有意,蔡永良是背向著姚紹光的,而不斷地來往走動的人們又時時遮斷了姚紹光的視線。
姚紹光還是裝出坦然的神氣,腳步慢慢往前移,然而有意無意地挨著張巧玲這一邊。
第十三個負傷者剛巧治療完畢。這是最後的一個。張巧玲挺直腰鬆一口氣,撩起衣襟當作扇子搧著,露出了粉紅色的短褲的一角。
“呀,密司張,辛苦了!”
姚紹光挨到張巧玲身邊,笑眯眯地說,眼睛瞅著那粉紅色的一角。
張巧玲也回答了微微的一笑,卻沒有開口。
“呀!繃帶快用完了麼?紅藥水,碘酒,也都不夠?喂,密司張,我說,這些都是蔡永良應當負責的!”姚紹光用了誇張的音調說,臉上甚至於顯出一股不勝義憤的神氣;同時他的耳朵卻在注意蔡永良和周為新的談話。
他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幾句:“還有……裝箱組也太浪費,……麻絲,稻草……怎麼一下子又不夠了呢?……”“哦,戲文來了!”姚紹光一麵聽著一麵在想,“且看姓蔡的怎樣唱下去。”同時他的眼光卻又瞥到了工場的另一角,——在那邊,工人們三三兩兩的正圍攏在那架複合式工作母機旁邊,一場爭論也正在那裏爆發,中心人物似乎就是那“最肯負責”的李金才。
但是張巧玲開口了,這使得姚紹光的注意又集中起來。
“昨天總工程師已經答應了,該配的藥都得配。”
“呀,總工程師麼——”姚紹光笑了笑說,他的態度幾乎是近於誠懇的,“他答應了也未必中用罷!工會一定要出麵。工會代您爭。這是和工友們的福利有關係……工會一定要爭的!密司張,……我代表工會,噯,密司張,……一定要給您工作上的一切便利。……”
那邊蔡永良的聲音忽然提高一點了,而且又加入了唐濟成。唐濟成反攻蔡永良,說他采辦來的東西質量太差,而且又不足數。
“哦,哦——哦,你呀,唐先生,”蔡永良奸猾地冷笑著回答,“你說說倒容易;又是質量差了,又是數量兒也不夠。嘿!這年頭,當總庶務才不是人幹的。兵荒馬亂,買得到一點就算你運氣,你光曉得麻絲稻草是不值錢的東西,哼,你才不知道現在的行市呢!一塊錢一斤稻草,還買不到手呢!”
唐濟成有點臉紅了。他雖然明知道蔡永良買東西向來有弊,可實在不知道戰事發生以後麻絲或者稻草的行市。他吃了蔡永良一頓搶白,竟找不到話來對付。
蔡永良看準這機會,馬上就逼進一步:“所以,不要浪費!
用完了又買不到,可怎麼辦呢?……”
周為新聽得不耐煩了,別轉臉,用鉛筆輕輕敲著桌子,但還是容忍蔡永良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這時候,姚紹光一邊在對張巧玲大吹“工會”如何如何,一邊卻把蔡永良的話大部都聽在耳朵裏,他忍不住斜過眼去望一下那發窘的唐濟成,心裏卻在暗笑:“一塊多一斤稻草,騙誰?”他很想立刻走過去給蔡永良一點“顏色”看,但剛才那個“肉饅頭”雖然不過是一句諾言而已,效力卻還沒減退,他寧願保持中立;而況他也不肯放棄在張巧玲麵前多吹幾句的機會。他裝得很正經地說:
“噯,密司張,蔡永良是什麼都要克扣的。您不是聽他在攻擊人家浪費麼?他也會攻擊到您身上。不過,您不用理他,工會一定要出麵支持你。我代表工會——噯,密司張,您的工作精神真是了不起,您真是白衣天使。哎,有您在這裏,我要是受了傷,這才感到光榮和愉快呢!”
這最後的兩句話,太不倫不類了,張巧玲望住了姚紹光隻是發怔。姚紹光把頭頸一縮,異樣地笑了笑,正想到幾句更精彩的話,而且還準備著更大膽的試探,不料周為新突然走過來了。
“密司張,您不是說過,止痛止血的針藥還沒買來麼?”
周為新一麵走著,一麵問。可是,不等張巧玲回答,他突然又轉身對蔡永良說:“怎麼?也是跟稻草麻絲一樣,鄉下人不擔進上海來麼?”
蔡永良微微一笑,搶前一步,正待開口辯解,周為新又板起臉接著說道:
“這裏一切都有精密的計算!稻草、麻絲、木板、釘子,該用多少,就是多少,沒有什麼浪費,也不能節省!買得到買不到,是你的事,你去跟總經理說罷!”
周為新說完,又一轉身,便大踏步走回標記編號組去了。
蔡永良望著周為新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冷冷地一笑,自言自語的說:“得啦,我當然要報告總經理呀。”他就匆匆忙忙跑出了工場。
這短促而緊張的一幕,自始至終,姚紹光是以“欣賞”的態度在旁觀的。現在看見蔡永良走了,姚紹光這才記起蔡永良許給他的“肉饅頭”還沒到口,心裏一急,便連早已準備好的精彩節目也來不及在張巧玲麵前表演了,立刻拔起腳追出了工場的大門,一麵叫道:“喂,老蔡,不要逃。開了支票不兌現是不成的!”
當蔡永良討得一場沒趣的時候,在工場的另一端,另一糾紛也在擴大,而且使得“最肯負責”的李金才幾乎有不能“負責”之勢。糾紛的原因是:傷了腿部的周阿梅要求休息而李金才不允許。其他的工人幫著周阿梅說話,譏笑李金才道:“你開口抗戰,閉口愛國,動不動就抬出大帽子來壓人;可是為什麼你自己不動手?你又沒有受傷!總工程師他還爬在機器上邊親自動手呢!你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