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你盡管去休息你的,”蕭長林對周阿梅說,轉臉又看著李金才,好意勸他道:“和氣不蝕本,有話大家好商量。大家都為了打日本鬼子,才拚了命趕工,炸彈也不當它一回事呢!阿梅受了傷,應該讓他休息。這架母機,交給我好了。叫阿壽來做我的下手,將就對付著也就成了,擔保誤不了事。”

阿壽是周阿梅的兄弟,這時也擠在人堆裏反對李金才的橫暴,聽得蕭長林這樣說,不表示意見,隻嘻開了嘴巴傻笑。

蕭長林這番好意,李金才依然不接受。現在他所關心的,並不是那架機器的拆卸能否如期完成,而是他個人的威信。他虎起臉,掃視著四周的人們,便擺起“負責”人的架子說道:

“阿壽有阿壽的工作,不能隨便由你調來調去!機器你負責,那很好。阿梅曠工,照章程要扣工資!”

想不到李金才這樣不講理,工人們愕然相顧,無話可說。

周阿壽睜圓了眼睛,提起拳頭正待上前一步,蕭長林連忙把他拉住。蕭長林知道同伴們的沉默不是畏怯,而是要用行動來表示意誌,蕭長林是不讚成在這時期把事情鬧得更僵的。

李金才當然也感到事態嚴重了,有點發慌,但是在這緊張的沉默的刹那間,周阿梅開口了:

“曠工?照章程要扣工資?老子在炸彈下邊給姓嚴的趕工,當真是為了幾塊錢工資?老子不希罕這點工資!不幹就不幹!

放明白點兒,走狗的走狗!呸!”

噗的一聲,一大口唾沫飛上了李金才的麻臉。李金才踉蹌地退後一步,眼睛裏閃射著凶光,臉上的橫肉都繃緊了,牙齒咬得格格響,可是心裏卻在發抖。他還沒有決定應付的方法,工人們忽然往四下裏散開,邊走邊罵:

“阿梅說的對,不幹了!老子們為了幾塊錢來賣命麼?”

“走狗!不要發昏,看清點時勢!”

“要不是為了打小鬼,工資再多些看有誰肯幹這危險的活兒!”

這一下,李金才當真著慌了,然而他的嘴巴還是很硬;他跳著腳大肆咆哮:“你們敢要挾?國難當頭,罷工就是犯法!

你們敢要挾?”

他期待著姚紹光的援助,兩道眼光急忙地在滿工場找。然而正在這時候姚紹光追蹤蔡永良討索他的“肉饅頭”去了。唐濟成卻來了。唐濟成的四周立即圍攏了一群工人,蕭長林也在內,眾口嘈雜地訴說李金才的蠻橫無理。一會兒工夫,整個工場騷動起來了,不平的呼聲,浪潮似的一陣緊一陣。有人站在高處大聲號召:

“滾他媽的走狗!打小鬼,我們犧牲了性命也是情願的。可不要那些走狗騎在我們頭上假公濟私,作福作威!滾他媽的那些走狗!李金才是走狗的走狗!”

這呼聲驚動了伏案沉思的周為新。他皺著眉頭,站起來朝四麵看。隔著許多機器和攢動著的人頭,他望見了那聚在唐濟成四周的一群。可是人聲嘈雜,他聽不到他們爭論的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人堆中還有唐濟成。他卻聽到了從身後來的說話的聲音:

“李金才,你認識麼?那麻皮。跳來跳去,神氣活現,他有份;拍馬屁,鑽狗洞,他有份;管東管西,呼幺喝六,他有份;小鬼的飛機還沒到人就不見了,也有他的份!做事情,單單做事情,那可沒有他的份!”

周為新回頭一看,原來是受了傷的裝箱組的歪麵孔在和張巧玲談話。另外兩個傷勢較重的工人蹲在一塊,都點頭微笑。

現在那鬧哄哄的人堆忽然分開,周為新看見唐濟成了,可是李金才氣咻咻地也到了麵前了。他慌慌張張對周為新說:

“他們要罷工,要暴過,非請軍隊來鎮壓不可!”

周為新忍不住笑了笑,然後板起臉冷冷地說道:

“敵機又該來了,你不如早一點進防空洞去吧!”於是他就大踏步走到一架拆卸了一半的車床跟前,一下就跳了上去,舉起雙手,大聲叫道:

“大家鎮靜一點!五分鍾以後,問題就可以解決;五分鍾以後,宣布辦法!”

嘈雜的聲音漸漸平靜了。全場的目光都注射在周為新身上,光圈之下,周為新直挺挺地站著,然而他的臉色很蒼白,他的眼光也不如平日那樣精神飽滿,卻有失去了自信的厭倦的神態。

一陣掌聲忽然從人叢中起來了,傾刻間全場的每個角落也都有人應和著。周為新似乎全身一震,臉上掠過一個苦笑。他明白這掌聲的意義,然而正因為他明白,他心裏難受。他輕輕地轉動著身體,輕輕點著頭,他想對全場的人說,“我感謝大家對於我的信任,”可是突然他又打了個冷噤,就一言不發,悄悄地跳下了那機器。

不到三分鍾,唐濟成把糾紛的原因和經過都告訴了周為新,並且附加他自己的意見道:“蕭長林提出的辦法很妥當。

周阿梅的工資當然不能扣。”

周為新不置可否,用鉛筆數著受傷者的名單,自言自語道:“哦,十二個。”又數了一遍,抬眼看著唐濟成道:“名單上沒有你?我瞧你額角那一塊青腫也不輕呢!你應當休息!”

唐濟成搖搖頭,卻又說:“可是你也負傷啊,你也沒有休息。”

“我麼?”周為新忽然歎口氣,臉色變得十分黯淡。“可不是今天。”頓了一下,苦笑著又加一句道:“明天或者後天。”

“啊,什麼?”唐濟成吃驚地問,“明天或者後天——”

“可是五分鍾快到了!”周為新立即打斷了唐濟成的話。“我們要宣布辦法。哎,十三位受了傷,真是不幸的意外。但不幸中之大幸,傷勢都不嚴重;照密司張看來,一兩天都可以照常工作;那麼,受傷的十三位統統休息兩天罷!”

唐濟成靜默地聽著,而且睜大了眼看著周為新,好像他的聽覺不夠靈敏,得用視覺來幫忙。

“當然,”周為新想了想,又說,“自願繼續工作的,也隨他的便;他的工資,可以照雙工計算。——就這樣辦罷!濟成,你代我宣布一下。”

說完,周為新轉身又對悻悻然抱著雙臂站在那邊的李金才招了招手,冷冷地吩咐他道:

“周阿梅,我給他兩天的休息。他的工作,就派你代替!”

“啊!”李金才吃驚地叫了一聲,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派我——”

周為新搖手,不讓李金才往下說,又淡淡一笑,反問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本廠向無此例?——不錯,向無此例!你是工頭,你的職務是動嘴管人,不是動手管機器。這是本廠向來的規章。可是,我要對你說,現在是抗戰時期,現在是國難時期,老規章已經不適用了!你天天叫別人抗戰,今天我給你一個機會認你也抗兩天試試!去罷,回頭我還要來檢查你的工作的!”

這一番話,唐濟成在旁聽了,不禁暗暗點頭讚美。

李金才臉上的麻粒全部漲得通紅,倔強地站在那裏,顯然並無服從的意思。

周為新突然生氣了,怒聲喝道:

“去!今晚上我還是這裏負總責的呢!”

李金才料想無可挽回了,哭喪著臉,氣衝衝地走到工場的一角,指桑罵槐地找工具。

這裏,唐濟成宣布了剛才決定的辦法。從工場的每一角落又送來了表示滿意的掌聲。

梅花形的光圈下,工作又開始了。一簇一簇的人堆裏響出了各種工具碰擊著鋼鐵和水泥的聲音。這是清脆的,那是重濁的,錯落而又和諧,構成了美妙的旋律。有時,裝箱組也來加入它所特有的音樂:大鋸和木板的合唱刹拉刹拉像一陣驟雨,轟隆轟隆又像遠處的一串悶雷。有時這兩組音樂偶然不約而同來了個間歇,那時候,就可以聽到此起彼落的另一種神聖偉大的節奏:

——粗重的喘息,

——短促而喜悅的一聲:“啊,對了!”

——迸射著生命力的雄壯的吆喝:“頂住,可不能鬆手!”——多麼粗野然而又多麼親切的叫喚:“操你的,傻小子,別動蠻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