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中學六年。我這一屆是“文革”以後恢複中學六年製的第一批,這樣我們要比高一班的同學晚兩年才畢業。許多同學都覺得冤,覺得虧,而我不。雖然後來因為偏科才感到一些壓抑,但對學校依然奉若神明。

然後是大學四年。大學畢業時我已經二十二歲了,那是我可能改變學生身份的一次機會。我差一點就進了一家報社,一家很大很好的報社。為什麼沒有去,我至今也不十分清楚。我在找工作的同時考了研究生——這是我沒有考進第一誌願的大學時立下的誓言,可是沒想到我居然可以進那家報社——當一個報人其實是我從小向往的,於是我矛盾起來,我甚至暗暗希望我的筆試失敗,讓我可以心無旁騖地去工作。可是我收到了研究生的口試通知。

我考慮了三天。最後,那熟悉的、溫熱的、純淨的校園占了上風。也許,我還不真正想工作,我不是一個喜歡挑戰的人,未知世界的誘惑敵不過從小浸透肌膚的生活方式對我的召喚。我想那就是命運吧。

我留在了教室裏,一留又是三年。這三年外麵的世界發生了許多事,許多曾經堅固的夢坍塌了,許多是非貴賤悄悄變化了,昔日的白雲成了今日的汙泥,靜止了的灰塵又滿天飛揚,許多讓人血液呼嘯的概念已成了譏笑的對象。可是我們當時似乎沒有太留意。

如果上海這個城市還有“閑雲野鶴”的話,那就是我們,還有當時和我們一樣視都市如田野,在壟上陌間讀書的人。

我們確實喜歡讀書,——已經讀完了必須讀的大學以外還繼續讀,選完必修的課程以外還選其他的——這就是證明。我們確實在讀書,又確實在“讀書”的名義下睡懶覺、打牌、喝酒、聊天、辯論、跳舞、吵架……還有冥想。每個大雨瓢潑的夜裏,總有幾個夜遊的人渾身濕透地回來,在走廊上興奮地大喊大叫;趕寫畢業論文的人與失戀的人一樣臉色蒼白、茶飯無心。我們高朋滿座,賓客盈門,我們日日歡宴,夜夜笙歌。我們又個個孤獨得要死,隻好鑽進古今中外的書裏求助。這樣的日子一久,個個都像苦戀中的人,精神恍惚,渾身散發著不屬於日常世界的氣息。那種失常多麼好,它使我們忽略了多少醜惡與卑劣。

可是還是畢業了,答辯通過,學位拿到了,功德圓滿。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說不出的惶惑與悵然。也許是上蒼憐憫,從雲端垂下了一條繩素,那是一次留學的機會。繩索一蕩,我已來到了另一個國家,另一個校園。

異國的環境、不同的語言、各國的同學,打工、租房、旅遊、社交……喧嘩的日子像一片海,湧動著浪花。我奮力劃動雙槳,既然離開了安全的港灣,不想滅頂便隻有奮鬥。而所有的辛苦、努力都是有報償的,我依舊可以留在我的校園裏,名正言順,心安理得。我願意繳納世界上最昂貴的房租與學費,換取在校園裏坦然的呼吸和輕鬆的步伐。

記著新學期的開始、考試的日期,惦記著那個可愛的馬來西亞鄰居的生日和那個意大利同學的回國日程……就沒有在意光陰如何從身邊一寸寸滑過,就忘記了自己應該和十八歲剛進大學時有所不同。我的笑、我的淚、我的長發、我的步態,都還那麼年輕,充滿光澤和彈性,渾然不知衰老為何物。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被衝到這個閘門口。怎麼一眨眼,就到了不得不告別的時候?

連那個男孩子的求愛都未曾讓我如此憂傷。那是一個比我小幾歲的外國男孩子,對我一無所知,不知為什麼注意到了我。他發現我喜歡紫色的熏衣草時,大叫道:“我以後每天帶一束來找你,你會像喜歡花一樣喜歡上我的!”我從未遇到過這樣單純的人,這樣坦率的追求。不可能沒有一點感動,但我知道,對於這件珍貴的禮物,不能回報的接受就是褻瀆。在跨過校園的門檻之前,有一道門檻我已經跨過了。——我記得那雙眼睛是如何蒙上淚水的。其實他不必難過,我並不是否定他,我隻是不能接受而已——我是以拒絕來珍惜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