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沒有意識到今後再也遇不上這樣的人了。什麼也不知道就可以喜歡一個人,這樣的心情隻屬於校園的芳草地。這也許是時光的最後一次顧盼,我此刻忽然明白。但是明白也不能改變一個事實:我必須離開。
回想我以往的選擇,每一次決定的背後,都有同一種堅執:不離開學校。從八歲起念書,到二十八歲,我的無邪童年、豆蔻年華和校園的氣息渾然一體,為它所塑造,在我生命裏長成了一棵青翠的樹。二十年了,這棵樹長得鬱鬱蔥蔥,現在這棵樹必須移栽到其他地方,誰知道它有多麼不舍、驚惶?我與它淚眼相向,不要怪我,那狠心的決定不是我做的,我已經竭盡了所能。樹啊,我們走吧。
真的是我一直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嗎?也許是它選擇了我,並且給予我寧靜的內核,使我無論在窮鄉僻壤,還是繁華都市,或者異國他鄉,無論我的外表、穿著如何變化,我的內心始終如初。
我總是在想象中複製記憶——上課鈴響,所有的人都在教室裏坐好,隨意無拘的服飾,浪漫無心的談吐,透明無塵的眼神……可是我的複製總是出現一些問題,因為我分不清小學、中學、大學的同學,還有在這裏遇到的不同膚色的臉,每一次想象中的上課,都成了記憶中所有同學的大會合。然後,他們突然消失,像一個破碎的肥皂泡。隻有我一個人留在教室,留在原地。就像此刻,人去樓空,黑板上空空如也……最後一堂課,二十年來的最後一堂課還是上完了,同學們道過再見了。我們初見麵時還語言不通,今天卻用流利的日語互道珍重。我們不像平時隨隨便便地說一聲“回頭見”、“明天見”,而是用正式的“再見”。因為知道此去各在天涯,此生難得再見。
我留在這個最後的教室裏。可是我知道,再等下去也不會有屬於我的課了。如果有人再進來,那是陌生的、更年輕的臉,他們將說:“對不起,我們要上課了。”那時,這裏就屬於他們了。
都走了,我從小到現在的所有的同學們。我無論怎樣掙紮地留在原地,一切還是向前走了。時光,還有伴隨著時光的一切。我看見時光像一個驕橫的君王,握著他的手杖,以不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的步伐向前走著;悲歡、愛恨、是非,所有的一切都像諂媚的臣仆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記憶與他們保持著一些距離,像一個前朝老臣,苦苦而又徒勞地想證明自己的獨立。
不,不要作如此可悲的想象。還是前人的那句感歎:“逝者如斯夫!”時間像流水,如果你不隨波逐流,它就從你身上漫過去。
在一個人的教室裏,我終於意識到:時光的水流衝刷過了,這裏已是荒涼的灘塗。所有的人都走了,我也不能再留下了。
深深地看上一眼,再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氣,讓肌膚、魂魄記住這一切。然後,我將轉身,再不回頭。
再見,我的校園——我的同桌,我的友人,我的初戀,我的夢,我的青春時代。
讓我在心裏和你們緊緊擁抱,最莊重、最溫柔地向你們告別。
緊緊抓住學生時代的夢不放,一讀再讀,從未跨出過校園,隻為多呼吸一下此間純淨的空氣。這看上去有點懦弱,有點不切實際。然而,所謂“青春”,不就是這麼神情恍惚,堅決如斯的麼?一個人的告別,青春時光轟然老去,校園依舊卻遍尋不著往日的歡笑,這多少讓人黯然神傷。讀這篇散文,不妨聽聽葉蓓的《白衣飄飄的年代》,一個舒緩,一個激烈,卻契合著我們內心同一種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