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向黎

真安靜啊。

沒有人說話,沒有音樂,沒有腳步聲……那些往常會有的輕快而不過分的喧鬧,都像煙被風吹散了,散得無影無蹤。

這麼安靜,都不像我熟悉的教室了。寂靜中,我覺得燈光越來越冷,空間越來越大。而我,就獨自坐在這一室空曠、清冷之中。

很久了,我不曾擁有如此純淨的孤寂。

仿佛是一汪清澈的然而深不見底的水,我緩緩沉入,失去了時間、地域的概念,沒有回憶,也沒有明天的計劃,沒有興奮,也沒有失落,甚至憂傷與疲倦。

靈魂遊走了,丟下軀殼茫然無措。

遠遠地,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沙……沙……沙,細膩而急促,這是都市裏最常見的背景音樂,提醒人們有關距離、速度以及一切同樣飛速變化著的東西。但它此刻的出現,卻提醒我:世界依舊完好無損地存在著。

我浮出水麵,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時空位置——

1994年。東京。

而且是春天,窗外雲霞一般的櫻花告訴我。

櫻花又開了,好像天上打翻了調好粉色的調色盤,染遍了大街小巷、遠山近水。人們不時抬頭,眼中就也染上那種輕柔的顏色。真是夢一樣的季節。

可是,這個季節對於我,卻意味著告別。

這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告別。

我望著黑板。上麵空空的,沒有一個字。周到的女教師,在離開之前仔細地擦去了所有的字。現在除了蒙在上麵的那層細細的粉末,還有什麼能證明那上麵寫過那麼多的字,還畫過許多圖案呢?也許,過去的一切,隻有眷戀的心才是唯一的記錄者。

我一向不擅長告別。從小到大,每逢畢業或轉校,總是不知如何麵對離別的場麵。我本能地壓抑著憂傷、無助,這種壓抑如此過分,以至於常常顯得冷漠、厭煩、心不在焉。

今天的告別,我想可以莊重、溫柔地進行,因為隻有我自己。既然不得不分離,我願意單獨擁有這最後的告別,也因為這是一次特殊的告別。

兩年的研究生讀完了,我要和這所老牌國立大學告別了;留學生涯也要結束了,我即將與這個國家告別。終於,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時候了。

在這微微惆悵的表麵的告別之下,還有一層更深刻的告別——這才是我憂傷的原因。那就是,我正在和我的學生時代告別。也許是永別。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我是多麼眷戀我漫長的學生時代,多麼不願意從中走出來。可是,再長的夢還是要醒的,再盡興的盛宴也有散的時候。現在就到時候了,是時候了。

我還坐在教室裏。可是最後一堂課也上完了,結業儀式也舉行過了。在這裏,我已經沒有什麼事可以做了。我理好了書包,穿上外套,可是沒有走。

我隻想在這兒再停留一會兒。這麼簡潔、樸素的空間,這麼自由、純淨的空氣,仿佛我已在它的懷抱中過了一生。想到不得不和這一切分離,我覺得身體正在失去重量,而憂傷洶湧而來,將我席卷。

從記事起,我的大部分白天都是在這樣的氣氛中度過的。對學校的熱愛,使我輕而易舉地成為一個不讓人操心的乖孩子、好學生。雖然在好學生的外表下是一顆脆弱、容易受驚的心。我不喜歡課外活動,不參加任何團體,不到老師的辦公室串門。同學們都不知道我成天在想什麼。我隻是在學校的“人”中間躲著。嘻嘻哈哈的聲浪,上課下課的鈴聲,使我覺得安心。老師,像這個世界的警察、法官,公平地執行著溫和的法律,保障著我們的安全與秩序。別的孩子自由地玩耍、奔跑著,我自由地孤獨著,快樂地胡思亂想著,做著無始無終的夢……歲月就那麼過去了。

在同一個背景下,迭現出一個小女孩——少女。小學五年半,我隨母親的工作調動輾轉了好幾個地方,不斷地轉學、插班,可是每個地方的學校都以同樣的溫度、濕度接納了我這株小小的植物,我幼小的枝葉從未萎黃。我的心靈也從未蒙上類似“顛沛流離”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