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看我一眼,嘴角牽了牽,轉身走了。
十年之後我知道,這個可笑的小道士,他迷了路,可是居然驕傲到都不肯以救命恩人的姿態問一聲:姑娘,峨眉山怎麼走?
春來碧色更添幾重。我也學乖了些,去藥鋪裏幫忙。娘親取弟弟的衣衫給我,假扮成男孩,出入方便。冠著大少爺的名號,我開始大展拳腳。
我爹爹是個天才的醫師,峨嵋山的藥草,在他不惑之年就被采集齊全,爹爹花了大半生的時間研究它們,製成藥品,賣給京城裏來的藥販,餘暇時間濟世救人,為我們香家賺下了極高的聲名。
那時候,我嬌縱任性,又好奇無比,每每爭著去送貨,見識了什麼是市井繁華,朱門酒肉。摸著白花花的銀子,我知道這絕對是好東西。一年後,我拜京城大藥堂掌櫃做幹爹——他一直覬覦爹爹有三個兒子,要將我過繼給他。在幹爹的指導下,我雇用賦閑的鄉裏鄉親,將藥品分門別類,采集加工,貼上我們“香草堂”標簽,銷往都城各藥鋪,並派遣能說會道的夥計,送往更遠的城鎮,擴大交易。
幾年之後,我們村子成了遠近聞名的“藥鄉”,修葺了一應俱全的藥品加工坊。父親被邀往京城學堂坐館,教習醫藥。
這天,我在家中後花園發呆,當一切新鮮感過去,我對香家大公子的名號和能耐也開始厭煩,想起對師父說的話,這幾年的快活似乎來得快去得也快。百無聊賴之時,丫頭一驚一乍闖進來:大公……公子……小姐,你的師姐來啦!
再入師門,我的一滴淚落在師父袍袖上。師父摸摸我的臉,笑道,你在山下可過得快活麼?我點頭,複搖頭:師父,您告訴我,為什麼您一直都沒有煩惱?師父說,你現在不會明白的。
可是,第二天我就明白了,師姐妹多了,山上的花銷也大了,別說光大本門,單是吃穿用度已出了問題。小小的被利用的懊惱過後,我想,身為峨嵋弟子,為本門排憂解難責無旁貸。
在師父的默許下,我將山上秀美的風景勘察遍,跟爹爹借來銀子,鋪砌了石道,並設立關卡,師姐妹們不便拋頭露麵,便雇用她們家中較精明的兄弟把守。之後,我修帖告知幹爹,請他招徠達官顯貴來峨嵋山觀景,清晨還可遙觀師姐妹們峰頂練功,翩翩若仙。
不出一載,山上殿刹修葺一新,師姐妹們置了新衣衫,師父潛心修練,峨嵋山的美景傳遍天下之時,峨嵋派的聲名也遠播在外。
許多門派紛紛效尤,除了武當。
春暖花開時節,武當掌門師伯派遣弟子來訪,師父閉關修煉,二師姐與我接待。武當六大弟子,江湖女兒的夢中情郎,傳說個個武功超群,人品不凡。當他踏進靜虛殿的大門,黝黑冷峻的臉龐板成硬梆梆的嚴肅,我心中喜悅霎那泉湧。二師姐迎上一步,幾句客套話說完,我假裝不動聲色,行禮上茶。
這個小道士,弄髒我的衣服,削斷我的長發,重逢時刻,竟然認不出我。可恨!
師姐彬彬有禮,笑問客人因何而來。他揮手打開霍師弟手上的一隻盒子,說,江湖上近來有人練了貴派陰毒的武功,累累傷人,師父派我師兄弟來告知掌門師叔,請她老人家及早清理門戶。
盒子裏赫然一隻骷髏,頭顱上五個爪印。傳說中的“九陰白骨爪”!我湊上前欲看個仔細,盒子啪一聲蓋上。我抬眼看他,他隻盯著師姐,道,請丁師姐告知掌門師叔。
師父貴為一派掌門,卻對江湖之事不喜過問,她常說,爭強爭勝都是一場夢,夢醒時分,什麼都是空的。我猜她老人家一定有著不平凡的往事,可是師父並不是一個喜歡回憶的人。不喜歡回憶,那麼回憶裏麵,定有傷心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