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我這麼做對不對?先生,我是一心一意為我那寶貝閨女呀!我回家以後,原原本本地對金大爺倆口子說了;他們說這樣做很對。我們既進了那個闊學校,就該把窮酸原形一概藏的嚴嚴的,不讓人家知道,免落笑話。從那以後,早晨到學校去,我走我的,妮子她走她的,起先我總提心吊膽地囑咐她:“妮子,走在大馬路上你可要小心呀!先注意一下有沒有汽車過來,你爹就是太大意了被壓死的,死得真慘哪,腦袋開了花,黃包車都撞壞啦……”
小時候,提起她爹,她還問這問那的,可是她越大越對她爹沒興趣了,我看她不愛理碴,也就覺得沒意思了。頭幾次,我怕出了差錯,總是悄悄跟在她後頭照顧著;後來看她確是很小心,我也不那麼費神了。
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去,我和妮子在學校裏簡直沒碰過頭;她像有意躲著我,我也像有意避著她。有時看不見她,心裏總覺得不對勁,可是想想白天她在好好地念書,晚上我們娘兒兩個便能在一塊,又覺得挺安慰的。有一天,梁媽倒奇怪了:“咦,怎麼好久沒見著妮子了?她不來上啦?”
“嗯,轉學啦。”我也含糊著把她騙過去了。
梁媽點點頭:“轉學也好,這裏是貴族學校,學生們全得擺闊才行,這年頭掙錢不容易,你得給自己留個後路呀。”
我表麵上雖然感謝梁媽的好意,心裏卻大大不服。“養兒防老”,就算女兒長大是人家的吧,她能不管我作娘的嗎?操那些閑心才是沒事找事呢。
我已經對您先生說過了,妮子她聰明得很;十歲那年,英文跟法文都講得不錯了;至於寫,她每天晚上都用功作練習。我在外國學校混了這些年,講倒也會講些單句,對寫就完全外行了。晚上坐在燈底下,她在哪裏橫著畫一串串的小蟲,我坐在一邊給她縫衣服。金大嫂沒事也常過來幫我的忙,我們姐倆個聊聊說說的,倒也不悶氣。
金大嫂真疼妮子,一看她寫久了就說:“身體要緊哪,妮子,又不指望考女狀元。”
妮子才不聽這一套呢:“功課好,將來學校可以保送出國。”
我一聽她講出國,馬上把活計放下來:“沒學會爬,就想跑。就是能,我也不答應你到國外去。”
金大爺跟著接上嘴:“隻要是從外國學校出來,洋文講得流利,走遍全國都吃香,何必到外國?用不著拚命賣勁。”
妮子聽著放下筆,跟他胡扯去了。金大爺有時候說不過妮子,就大聲嚷嚷:“年頭不對了!從前她跟我學,現在她倒教起我來了。”
您說什麼?嗬,您問妮子在學校裏除了洋文以外,還學些什麼功課。這個——,我不大清楚,先生。算學?有的什麼二二得四,我都是跟她學會的。國文?您說的是漢文嗎?唔,也有的。一星期幾堂?那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學校裏好像不大注重漢文;我記得妮子她橫字寫得挺整齊了,可是用漢文寫自己的名字還東倒西歪的,有一回——那時候妮子已經十好幾了!我讓她給從前的陳家幫工的張大娘寫封信往她老家,問問打了這些年仗,現在好不容易和平勝利了,她受什麼害沒有,身體好不好;妮子問我寫英文還是寫法文,我說鄉下人誰懂那些,寫中國話就行了。停了好半天,你猜她說什麼?她說有好多字她都不會寫,這我可有點火了:“你在學校念了這麼七八十來年書了,到底學些什麼呀?連封信都不會寫!”
金大爺聽了我埋怨,便在旁接上嘴:“呃!你這又外行了,她在外國學校學的是外國文,外國文學好了,不比什麼都有用?中國文會不會沒多大關係。”
以後我再也沒有讓她寫過漢文,誰知道這幾年又進步了沒有?反正平常她總捧著外國書,連報紙也看英文的。
那年春天,我不知怎麼得了個傷寒病,在家裏整個躺了一個半月。好了以後,頭發掉了一大把,三十多歲就禿頂了,人也瘦得隻剩把骨頭,看上去真老上十年。我那妮子,我從生病搬到金大嫂堂屋裏,一個多月裏連一眼都沒能見著;她頂多下午放了學,隔著門簾問一聲:“娘好點了嗎?”
“好點了,妮子,你到那屋去吧,免得受傳染。”其實我也不知道傳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聽妮子講的;她說這種病有細菌,誰挨上了它就倒黴;我怕妮子真的受傳染,心裏再想見她,也不敢喊她進來。那些天我一邊生著病,一邊擔著心;發燒發得糊糊塗塗的我還惦掛著妮子,一遍又一遍問金大嫂,妮子吃好睡好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