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燕詩三(1 / 2)

金大爺得意地笑了:“由小看大,這妮子是塊好材料。別看她也不俊,‘女大十八變’,嘿嘿。”

金大爺老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口口聲聲誇他的外國學校,外國學校的學生多闊氣;外國學校的樓房多漂亮;外國學校的洋人多精神。這樣那樣的,常常聽得我頭昏腦脹;心裏頭猜想那個地方實在了不起,學生們比陳家的小姐還講究,樓房比陳家的花廳還漂亮。孰知一年以後我也有機會進了外國學校。

先生,您可別誤會,我進外國學校不是去念書的。對!您猜的一點也不錯,我去做事,說句土話:當老媽子。從安福去世差不多二年了,“坐吃山空”,那三百塊撫恤金已經花了一半;心想再這樣下去,錢花光了,難道得要飯不成?我著了急。天天想辦法找個事情掙點錢。恰好金大爺說外國學校的宿舍少了個女工,錢倒不少,一個大字不識,丫頭出身的人,除了當老媽子以外還能幹什麼?這種差事打著燈籠也難找呀!有什麼話說?又是早出晚歸,妮子跟她幹娘我也放心,由金大爺作保,第三天我就上工了。

起先剛進去的時候,我真像傻半吊子一樣,什麼規矩也不懂。那個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麻惹”(Mother)吩咐我做這做那,我全不通,有時也鬧出不少笑話來,虧得有另一個同行梁媽指點指點,我才慢慢摸著門路了。我的工作擦地板,洗衣服;聽起來倒簡單,實在事情並不輕便。每天樓上樓下二十幾個房間要擦一上午,做得稍微馬虎,就要受洋訓;至於下午,洗呀燙呀的,哪有一點閑時間?反正我從小在陳家吃慣苦了,這又是自己掙錢自己用,再苦我也忍著。

也許您沒到過外國學校,先生,您不知道那裏麵多整齊多漂亮。學生大部分都是走讀的,有些還是住在學校;一間房挺寬敞的,隻住兩個人;床單鋪得雪白,書桌擦得一塵不染,看起來真痛快,也難怪人家外國規矩講究這些。

宿舍的樓上還有兩個房間,那裏麵的擺設比陳家小姐的閨房還要考究,好厚的地毯鋪著,走路都沒響聲;牆上釘些洋畫,還掛著什麼聖母像;書架上的書一層一層,全都是金子殼裝訂的;這都是管理宿舍的外國“麻惹”住的房間。

這學校的女學生真像金大爺說的那麼有教養,老是嘻嘻笑笑,親親熱熱地咕嚕著外國話;我知道她們家裏都很有錢,有的還是官長的小姐。雖說她們裏頭有的醜有的俊,可是因為她們的言語舉動好,連醜的也變俊了。我聽梁媽說,若是功課好,還能保送到外國去念書呢。瞧著這些好福氣的女學生,我不由得想到我那妮子,妮子如果生個好命,投到富貴人家當千金小姐,將來也能進這裏來念書,該有多快活!

星期天,我們輪著休假。可是星期天我們必得進學校的教堂,跪在那裏又說又唱,這叫望“米撒”。梁媽告訴我她來這裏做了五年了,當初也不信外國教,現在有點信了。我呢,叫跪我就跪,叫說我就說,叫唱我就唱;可是到時候我還是去城隍廟進香,到安福墳上燒紙錢。

日子這樣一年兩年幌下去,妮子已經六歲了,假如說是女大十八變,那麼妮子六歲的時候不知變了幾變。我雖疼她,可是整天忙來忙去的,哪裏照顧得了她?金大嫂倒是很有耐心,頭發給她紮了兩根小辮,襯著擦些雪花膏香粉的白嫩小臉,看起來很討人喜歡。

大臘月的天,挺冷的,洗衣服擦地哪一樣也離不開水;水冷得像冰一樣,每年冬天我的手都裂成一個個的血口子。您看,就這麼冷的天,那些學生們來來去去隻穿著短裙毛線衣;我瞧見她們那光生生的腿,心裏就冷得打顫顫,可是她們那種神氣真逗人愛,穿得紅紅綠綠的,一跳一蹦活潑著呢。那個月底發下工錢,我沒有統統存起來,因為我抽出兩塊給妮子買了兩套毛線衣。

脫了大棉襖,換上毛線衣,妮子又顯得好看了一點,金大爺瞧見便誇:“人靠衣裳,佛靠金裝。妮子是漂亮了,有點像洋娃娃。”

金大嫂也說:“可不麼,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好好栽培,長大還不是一朵花。”

妮子翻了翻小眼睛,歪著頭站在哪裏,這孩子聰明得很,別看六歲什麼都懂,她起小就喜歡人家誇她漂亮,有人若是說了聲鼻梁不夠高,她馬上就撅著小嘴,拿起鏡子用手把鼻梁捏半天。

孩子長到快該念書的時候,時代不同,這年頭不識字走到哪裏都吃虧。我自己沒有進學校的命不說了,我的閨女無論如何也得念書。我主張把妮子送到鄰街的公立小學去,離家近,來去方便;偏偏金大爺他不讚成,“念那學校有什麼出息?咱那外國學校又不是沒小學部,從小就學外國話,過幾年學得包管跟外國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