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病若不是有金大嫂細心照顧,十個我也歸了陰了。害了一個月的病不大緊,學校的差事被別人搶去了。若是中國人,就按情分上說;我在那裏做了十來年,一天也沒偷過懶,生病這是不得已的事,總不至於把這個飯碗硬從我手裏奪去給旁人吧?外國人可沒講交情那一說,今天你不來,明天他找別人。我生病的時候,金大爺還瞞著我,說是給外國“麻惹”講妥了,沒問題,先找替工,病好了再去。等到病一好,紙老虎便揭穿了,我眼看丟了差事,心裏比什麼都著急。
金大爺看我急得直落淚,心裏也怪不是滋味的,他勸著我:“你還得休養休養,放心,找事包在我身上。”
一天兩天,讓我這樣閑在家裏,非再愁出病來不行。我看專指望著金大爺也不行;白天沒事,我就坐在一家薦老媽子店裏等人來雇。這樣天天傻等,一直等了個把月,我才進了胡公館。
胡公館在東城;小家庭,大排場,老爺作銀行行長,少爺小姐都在念書,家裏哪天都少不了客人來往。連我一共是四個底下人,工錢不多,外賞可不少;太太喜歡打牌,家裏整天擺著麻將桌。因為我手腳利落,太太總讓我拿煙、倒茶、端點心,伺候牌桌;每次分些頭錢,一個月的外快掙得比工錢還多;雖說有時候他們一坐就日日夜夜不下牌桌,我也得跟著熬夜;可是以事情多少來論,在胡公館比在外國學校輕鬆多了;燒飯、洗衣服都另有人做,我專管打掃房間,服侍小姐少爺。在學校做了這些年練出來的,擦地板我最內行;一到胡公館,憑擦地板這一項,太太就誇我能做事。小姐和少爺進學校,天天早出晚歸的,也沒多少事。少爺雖說念大學了,他的房間比小學生還亂;書隨手扔,墨水也常弄翻,襪子領帶到處甩的是。小姐可不然了,房裏又幹淨又漂亮:全屋白漆家具,剩下全是紅顏色;紫紅的窗簾、淺紅被單、大紅椅墊、棗紅沙發,全都講究得很;胡家小姐不光房裏講究,穿的也講究著呢!兩個衣櫃掛得滿滿的,從冬天到夏天,從毛的到紗的,樣樣都有。我們那小姐才叫貪得無厭,衣服有了還做,做了再做,反正她爸爸是開銀行的,鈔票大把大把地拿給她花,一點也不心痛。
話真不錯!有錢人家的孩子念書不大用功,聽差老謝告訴我,少爺是掛牌的大學生,一天淨開著汽車滿城逛遊;東碰一個吊膀子,西交一個談戀愛,回到家裏便打開話匣子聽唱洋歌;有時候也趴在書桌上寫,寫的全是“妹妹我愛你”的追求信。小姐到底是女孩家,比少爺本份一點,她也在外國學校念書,是半路出家,小學畢業了才進去的,我老想問問她認識妮子不,可是又不敢。平常,看電影、跳舞,這兩件事是小姐的命根,說什麼也不能少。
有天下午,我正替太太擺牌桌,小姐在房裏喊我了。我急急忙忙趕過去,沒進屋就聽見裏麵說說笑笑的,我猜想大約又是她同學來了;我學慣了外國規矩,在門上敲了兩下,喊聲“小姐”,便進去了。
我一進去,馬上就呆住了,我看見房裏除了小姐外,還有兩個女學生;其中一個不是別人,是妮子,她正坐在沙發上剝著糖吃呢。她望見了我也愣了一下,隨後她就裝做一副不認識的樣子,去翻茶幾上的電影畫報了。
我趕緊鎮定下來,正要開口問小姐,小姐倒先問我:“你愣著看什麼?”
“我——,”我手忙腳亂地扯扯褂子,不知說什麼好。接著我又假裝著咳嗽一聲;“我看那位小姐有點麵熟!”
小姐沒等我說完就接了說:“可不是麼,安妮,大家都說你挺像周璿。”
周璿是誰我不知道,可是我也隻好跟著笑笑。
“小姐,你喊我有什麼吩咐?”我問話的時候聲音還有點發顫,我深怕別人發現了我是妮子的娘,瞧不起妮子,讓她受委屈;幸虧她們還沒有注意。我聽到小姐讓我關照廚房做點心,拔腿就跑出來了。我按著胸脯在門外站了一下,偷偷聽她們講話,看她們是不是發覺了我和妮子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