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外國學校敢情好,當了裏麵的學生多神氣,可是咱們憑什麼進去?憑我這丫頭出身的女兒也配進外國學校?“人家不會收她。”
“隻要考得上,隻要有錢繳費,怎麼不收?”
我想了想,假若外國學校真能收妮子,我當牛做馬也得把她送進去,我想,我這輩子活著為了什麼?全指望著我那妮子。我要把我小時候沒享受過的統統讓妮子享受,我要把妮子該吃的苦統統由我替她吃。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仔細盤算著我幾年積下來的錢供給妮子念幾年書總夠了。至於以後的日子,唉!先不管,“車到山前必有路”,先讓她進外國學校,念多久算多久。
憑她的機靈,又跟金大爺學的那些外國語,還怕考不上嗎?第二年暑假,是金大爺的主意,把“妮子”的“子”去掉,報了個“安妮”兩個字作學名,她就進了外國學校。
這個學校和旁的學校不同,既然進來念書,我就不能讓別人家的孩子把妮子給壓下去了;我得趕緊給她添衣服,買皮鞋,打扮得跟有錢人家的小姐差不多。早晨由我帶她來,下午我的事情忙,她就跟著金大爺回家。
學期終了,妮子門門功課的成績都不錯。我一高興,精神大了,連在學校做事都多賣些力氣。有時候我也偷空跑到教室,從窗口望望妮子,妮子正用心聽著講,扭頭看見了我,也對我笑笑。八歲那年,妮子就開始學彈鋼琴了,琴房離宿舍沒多遠;每天下午她都練個把鍾頭。臨練以前,還夾著譜子特地跑來告訴我:“娘,我要練習了,您聽著呀!”
我人雖忙,耳朵可閑著呢,一陣陣“叮叮咚咚”的響聲,我雖說不懂,可是好聽順耳我總還知道。
梁媽一看見妮子,就誇她長像有出息:“誰能看出來你有這麼個伶俐閨女!真是好命。”
我這輩子聽人家說我命好還是頭一遭,心裏那股舒服勁別提起了。嚐了這點甜味,我把所有的苦都忘得一幹二淨。
有一天,我正在洗衣服,妮子蒼白著小臉跑來了,我挺奇怪:“你怎麼不上課去?”
“我不去,我要回家。”她的嘴撅得好高,小眼含著一包淚;我趕緊放下衣服,把她拉過來,“怎麼啦?誰欺負你了?”
她用手把眼淚揉得滿麵都是:“同學笑娘在學校作傭人。”
我聽了她的話,心裏一緊,差點哭了出來。妮子望著我,兩隻小眼冰冷冷的,好像在埋怨是我給她找的委屈,您瞧,學校裏的學生們,哪個的爹娘不是好出身?唯獨我,當過丫頭,嫁給車夫,現在又作老媽子。我再看看妮子穿了身小紅毛衣,黃皮鞋,白襪套,一點也不亞於別的孩子,不知詳情的誰會知道她娘是個賣苦力掙錢的老媽子?
我悄悄把牽著她的手縮過來,我知道我跟她太不配襯了。唉!隻怪這孩子投錯了娘胎!
“妮子,”半天我才開口:“你還是上課去吧。”
“人家笑娘當傭人,都不肯跟我玩。”妮子看我紅著眼圈發愣,拉了拉我的胳膊:“娘,你回家去,不來當傭人不行嗎?”
先生,您說我能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說什麼?她還當我喜歡在這裏賣勞力呢!她不知道她上學的錢,穿這製服的錢,都是由哪兒來的。
“妮子一聽,這注意出得不錯,馬上就跳跳蹦蹦走了。她走了以後我再也沒有力氣洗衣了,心裏活像一鍋滾水在翻騰,難過得要命。我一人躲到廁所裏哭了半天,心想這可怎麼辦?紙能包得住火嗎?若為妮子打算,我就該不幹,可是“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加上這兩年又鬧著打仗,滿城都有鬼子兵霸占著。其實打仗不打仗,我管不了這麼多,誰輸誰贏和我有什麼相幹,隻要我有地方賣我的勞力混我的飯吃。可是我早就打聽了,在哪裏做事也沒有在外國學校掙錢掙得多;再說從鬼子來以後,人心惶惶的,若是辭了工,臨時到哪去找事幹?哎,理由多了,歸根結底還是不能丟掉這個飯碗。倘若還在學校待下去,隻有一個辦法:我們母女得裝成陌生人;當著外人的麵別講這些,裝做不認識拉倒。好在妮子她也大了點,上學下學的毋須人接送,自己可以來去。不知道的,不知我們是母女;知道的,由妮子騙她們我是她奶娘,她們能會不相信?妮子那孩子生成一副會說話的小嘴,把假的說成真的,她有那種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