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燕詩二(1 / 2)

“你叫什麼?”

他一聽張大娘問,臉漲得又紅又紫,嘴也結巴了:“俺,俺叫安———安福。”

“你這小子命倒不錯,一個銅子兒不花就白撿一個老婆,告訴你,可要好好待她,她是我的幹閨女,有個好歹,我可不依你!聽見沒有?”

“聽———聽見了,您———您老人家。”

安福把行李放在黃包車上,又讓我坐了上去,這是我打出生起第一次坐黃包車。我在車上一直流著眼淚,一輩子就出嫁一次,連登花轎的福分都沒有,隻配坐這輛黃包車,更不能讓我相信的是拉車的不是別人,就是我的當家的。

安福跑得很慢,有時也回過頭瞧我一眼,有時候“呸”往地上幹吐口唾沫。

瞧什麼?兔崽子!我心裏直在狠狠地罵他。我真恨他,七十二行,什麼不好幹?偏偏拉破車。從前我雖然不敢作什麼美夢,可是總也夢想著有一天自己會變成了個白臉的小商人的內掌櫃的,或是嫁給個家裏有幾畝肥田的鄉下人。這是什麼惡運道!自己一下子就被陳家白送於這個粗漢了!

他究竟是哪鄉人?家裏有沒有爹娘哥兒們?我統統不知道,就看他埋著頭向前跑。跑到哪裏去?還不如把我送到亂墳堆上,找口棺材把我活埋了呢。想想我又哭了起來。

最後他把我拉到一個大雜院裏。我偷偷望了望滿院子破破爛爛的門窗,心想這就到了?哪一間屋是他住的?難道以後的日子我就被困到這個窮地方了?

院子裏有幾家還沒睡,有人看見我,便七嘴八舌地問開了:“安福,哪裏弄來的女人?”

接著幾個人扒到耳朵上“唧唧咕咕”說了些什麼,有的人先點著頭後又搖著頭:“嗬!怪不得———”

安福他一聲也不響,推開了東首的一個房門,讓我進去了。房裏隻有一張大木床,兩把破椅子,一張八仙桌;床腳還停了輛擦得亮晃晃的黃包車;牆上掛著男人的小褂,女人的長衫。這是什麼地方?這是誰的房?我真想問個明白,可是我一望見安福那張掛得老長的黑臉,什麼話都憋在心裏了。

天亮醒來了,安福摟著我,對我很熱火。他原想從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頭都是破貨,沒想到我還是個黃花閨女呢。他一向都在陳家巷口上拉車,太太喊柳三公找個沒娶過親的漢子把我領走,柳三公頭一個便看到了安福。

我問他:“這房間是你的嗎?”

他說:“不是,我哪裏趁這個?平時我住在車廠,總不能把你帶到那邊,所以臨時找個同行借用的。”

我更發愁了,連個住處都沒有,還稱什麼家?我把我臨離開時陳家太太大發慈悲讓張大娘給我送來的十塊現洋統統拿出來遞於安福。

在雜院裏我們另租了間小房,製了點簡單的家俱,湊合著過起日子了;他還拉他的車,我整天守在那間小房裏,做活燒飯。安福是憨厚的男子漢,對我很體貼,安安穩穩地過了兩個月,我才覺得過這樣的日子才算沒有白活。

我們夫婦越好,外麵的閑話越多;同行鄰居都拿安福取笑,有的說我跟老爺睡過覺;有的說我小爺把我玩過了;有的說我肚子裏有了陳家的孽種,趕緊找了安福作替身……這些鬼話傳到我們耳朵裏,他悶氣不響,我冤枉得流淚。最後他說:“縣裏混不下去了,哪裏不能活命?咱們收拾東西走!”

沒有多久我們就離開了縣裏,到這個大地方來了。

說起來真是巧合,安福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在鄉下跟叔叔吃不了苦頭跑出來的;拉了兩年車也積下點錢來。我們到了這裏,在西城租了兩間房,買東添西地安置下來。

安福憑著年輕力壯還是拉他的黃包車。

這個大地方比縣裏不知要熱鬧多少倍;汽車嘟嘟叫,電燈明煌煌的。白天在家裏沒有事,房東金大嫂有時領著我去逛逛街,溜溜公園。金大嫂是個好人,可惜沒有孩子;她的當家的金大爺給人家當聽差,幹的事情就跟陳家的柳三公差不多;看看門,打打雜。一個月掙的錢可不少,那所小院就是積攢下來的錢買的。金大爺還會說洋文,晚上回來,有時候打二兩酒,一邊喝一邊“嘰裏咕嚕”講起來了,逢他高興,還會解釋這是英文,那是法文的,他說的對不對我們也不知道,反正他都是從那個做事的外國學校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