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大地方的錢比縣裏容易掙;三年的光景,我們縮衣減食,外加本來的那點積蓄,居然買了輛九成新的黃包車。買回家之後,安福高興極了,那張黑臉上泛著紅光:“拉自己的車自由多了,又省得天天出份子,”他拍著我的肩膀直說:“這都是你給我帶來的運氣。”
買車的後一年,我懷孕了。安福對我更體貼了,怕我累著,他幫我燒飯;怕我不夠營養,這樣那樣地買給我吃。他願望我能生個小子,長大自然不讓他拉車,倘要有出息還是得念書。有時輕輕摸摸我的肚子,嘿嘿傻笑:“是個小子,一定是個小子。”
從懷孕起,沒事的時候我就給孩子預備小衣服,買了些紅花綠葉的布,請金大嫂幫我裁;她拿起剪刀不由得歎氣;“唉!我這輩子什麼都如意,就是沒孩子,真是天生的絕戶頭命!”
我一邊縫著小衣服,一邊勸慰她:“金大嫂,您若是不嫌棄,將來讓他拜您作幹娘。”
“那可巴不得呢,我看你以後再生一個過繼給我們金家好了。”
說著兩人都樂了。
苦命嗬!我這苦命人過兩年快樂日子,也會遭老天爺的忌呀!誰能想我的孩子生下就見不到她爹呢?從外表上說,能看出來安福那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是個短命鬼?我把那個烏龜殼汽車咒上一千遍,一萬遍,心裏還是得埋怨安福自己;安福你是慌他娘的哪門子嗬?沒到天黑就急著往家跑。你拉著空車也不看看街道上有沒有四輪子老虎,要不是它怎麼把你的腦袋壓得開了花?臨死你手裏還拿著一小包陳皮梅————為的是我想吃酸的呀!早知道這樣,咱們寧可受點閑氣守在縣裏過太平日子多好!
從小人家就說我命毒,克死爹娘,又克死姑姑;現在克得自己作了寡婦。安福被汽車壓死以後,我真快成瘋子了,起先哭天喊地地吵鬧,後來像石頭人一樣不吃也不喝。金大嫂這可著急了,他怕我尋短見,一直陪在我身邊苦勸:“弟妹,人死了不會複生,什麼都是命,小心自己的身體要緊,就是不為自己,也得為那條沒出世的小命呀!”
虧得金大嫂好心腸,要不我早隨著安福去見閻王了。孩子沒有足月就生下來了,我老是病歪歪的,奶也不夠。金大爺說:“喂牛乳好了,外國人都是吃牛乳長大的。”
金大嫂問他:“我聽說因為外國人都吃牛奶,所以眼睛發藍,頭發發黃,對不對呀?”
金大爺被唬住了:“這個……,也許有點道理。”
我趕忙搶著說:“那可不行哪!黃毛丫頭最難看,將來可沒有人要呀!”
金大爺翻了翻眼皮:“呃,你別這麼舊腦筋了,弟妹,你到我們外國學校看看,那些念書的女學生,個個學洋規矩講洋話,看洋書,他們恨不得連眼珠子也變成藍的,頭發也變成黃的呢。年頭不同了,什麼吃香,什麼不吃香,你們這些整天躲在家裏的婦道人家怎麼看得出來!”
好吧!我向來沒什麼主張,改吃牛奶就改吃牛奶,我隻喂了妮子五個月,便給她斷了。我的身體沒複元金大嫂又疼愛孩子,對於妮子她真盡了不少心。大概是先天不足,妮子小時候長得又瘦又小,臉也不討人愛,金大嫂常常“嘮叨”著逗她:“嗬……你這妮子真寒磣,吃了牛奶也沒有變俊,塌鼻梁,單眼皮,一點也不像你娘,我才不要你作幹閨女呢,我看將來誰討你,做不成官太太,隻有做叫化子老婆了。”
別看妮子長得不俊,人倒是聰明得很,十個月就會走,一歲多就會說話了。這給金大爺尋到不少開心,因為有人跟他“嘰裏咕嚕”地對講洋文了。他說“貓寧”(Morning早安),她也說“貓寧”;他教她一句“繃熟”(Bonjour法語:日安),她也照回一聲“繃熟”。金大爺一高興就說:“趕明兒,這孩子長大,非讓她進外國學校不可,弟妹,你沒瞧見外國學校出來的學生多神氣呀,畢了業,找個好主一嫁,你盡管做老太太享福了。”他又拍拍妮子的頭:“妮子,你長大要不要念書?”
妮子瞪著兩隻小眼學他饒舌:“要念書。”
他又問一句:“要不要進外國學校?”
“要進外國學校。”
“進外國學校畢了業幹什麼?”
“坐‘嘟嘟’,住高高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