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五(1 / 2)

梅姨大概出去找房子了,趁她不在,我忽然想溜到郵局一趟,連開幾次空信箱,我怎麼也不服氣,我要看看那本雜誌究竟在不在信箱裏,雖然我找不出來原因,可是我總覺得這中間有什麼玄虛。

郵局的人有時擁擠,有時疏落,不過我很少遇見有人和我同時開信箱。今天我一跨進郵局的門,便望見一個背影正半彎著身體取信,突然我頭轟的一聲,如同撞上地雷,我向後退縮著,眼睛卻緊緊盯著那個人的動作,那件灰綢碎花旗袍,那雙細如竹棍的蒼白小腿,都是我最熟悉的,那個信箱的位置也是我最熟悉的,我的全身發緊,呼吸困難,像是夜晚遇見小偷進來偷竊不敢聲張一樣,因為小偷都窮凶極惡,一旦事發很可能對我有不利的後果。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我的信箱是空的,原來陰險的梅姨是盜竊者。

梅姨哪裏來的鑰匙呢?多半在我不經心把鑰匙放在書桌上時被她留意到的,不過隻從一把鑰匙她作不出這麼多文章,她一定發現我那些信了,發現以後而裝作不知,這完全是老狐狸的作風,從信封上寫的信箱號碼搜索到我的鑰匙,我可以找鎖匠,難道她沒有這種頭腦?最近我一直在得意我和梅姨演戲的成績,想不到她的成績遠比我優異。

她把信箱鎖起來了,手裏拿著兩封信,天哪!一封好像是你的!我真想衝到她的麵前,冷不防把信奪過來,我要狠狠的指著她罵她是賊!讓大家都圍住她指指點點,這個又老又醜的女人偷開別人的信箱。我心裏雖然這樣呐喊、咆哮,可是竟然畏縮的向後躲閃,因為我看見梅姨已把我的信放進她的皮包,正轉身準備走出來了。我先一步轉身奔跑,臨時藏身在郵局外麵一個水泥支柱的後麵,我靠著支柱心跳、氣喘,用一隻眼睛窺視她的行動,望著她走遠以後,才從支柱後麵走出來。經過一陣憤怒和緊張,我像大病一樣,兩隻腿變得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努力掙紮,勉強捱到我常和範麗人坐的那家冰果店,叫了杯檸檬水,把頭伏在桌上,那個女店員走過來好意的問我是不是不舒服?她說你的臉色好難看,我向她擺擺手,她才放下心走開。上午大家都在忙,店裏沒有什麼生意,這是最好的機會讓我獨自靜靜休息一會,我的心亂極了!平常那點有限的理性也整個不存在了,以前當我痛苦感覺到頂峰時,我想毀滅自己,現在我才了解社會上為什麼有很多人想殺人,我就有想殺梅姨的衝動,因為她已把我逼到死角,幹涉我的生活,剝奪我的自由不說,連這點維係著希望和幸福的秘密也被她識破,她早就是我生命中的克星,現在更進一步對我施用趕盡殺絕的手段,割除我的命脈,而我還要啞巴吃黃連,不能指出來,甚至還要保持著禮貌,和這樣一個人朝夕共處,世界上有什麼比這種狀態更難更苦?

喝了檸檬水,我漸漸鎮定下來。不想回家,不想看到梅姨,隻要有地方可去,我永遠都不要再回到家裏,永遠不要再看到梅姨。冰果店不能久坐,免得別人懷疑我,到什麼地方去呢?付了錢我站在馬路旁邊彷徨著,前麵不遠那個電話亭,提醒我打個電話給範麗人再說。

範麗人大約聽出來我的聲音不對了,她問我在哪裏,我說我在街上,我又說我沒地方去,能不能去看你?她很快答應好,你來吧!

掛上電話我就跳上計程車,我常坐計程車梅姨也很不以為然,她在媽媽麵前批評我虛榮享受,媽媽歎氣了,由她去吧!她的身體不好,花錢坐車總剩過吃藥。梅姨冷笑著說,結果她坐車又吃藥。歸納起過去的種種,我不懂梅姨為什麼一直在和我作對?也許她孤寡多年,心理不正常,專門以挑剔別人的錯處為樂,她為什麼不把她的精神和體力用在她自身的問題,要不然她不會失去美國那個餐館老板。媽媽說是梅姨決定放棄對方的,我看很有問題,還不是媽媽怕梅姨麵子難看,才故意為她遮掩。

範麗人工作的星月飯店在中山北路一條巷子裏,這家飯店屬於三流的,隻有四層樓,布置得倒很雅潔,裏麵住的多半是渡假洋人,還有回國華僑。範麗人以前那個女同事嫁的人,便是這家飯店的顧客,結婚以後就去了紐約。不久範麗人也要走了。

看到範麗人,我又在後悔,我怕打擾她的工作。沒有關係,她說反正我做不了幾天了,本來我想辭職的,走以前我要料理一下自己的事,可是經理請我先幫幫忙,等找到新職員再說。新職員?我怔怔的有點心動,我能不能做?別開玩笑了。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不是的,範麗人說像你這種大小姐連一天苦都吃不了。我是廢物,我點著頭說,我知道我是廢物。你這人怎麼了?範麗人注視著我。真的,我歎了一口氣,我發現什麼也不能做。今天為什麼這麼悲觀?哪天也沒有樂觀。我們到餐廳坐坐,範麗人拉著我的手說,你第一次來,我招待你吃一頓午飯。不要了,我望著餐廳的華麗布置想退縮,這裏一定好貴的。沒有關係,我請得起,而且我有好消息告訴你。什麼好消息?範麗人沒有回答我,先點了兩個客飯然後說,你先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事,我再告訴你。我沒有什麼事,我把我的不愉快藏在心裏,我說我隻覺得很悶,想出來走走。範麗人並沒有逼我,她在為她的好消息而快樂,她說今天我收到一張美金支票,所以可以請你的客。是他寄給你的?他交給我那個女同事,女同事寄來的,要我買機票、製裝。那他很誠意,我說。當然,我的女同事說他已經為我拒絕了一個女人。什麼女人?我看範麗人很興奮,不能不表示關心。從台灣去的,他們早多少年前就認識,那個女人就是為結婚才去找他的,結果兩個人見了麵發現不合適。那個女人呢?我急忙問。女同事沒有提,範麗人望著我說怎麼了?我搖搖頭說真奇怪!我忽然想到梅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