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物質的女人。
時光倒流,1980年,夏天。
淩晨時分,寧靜的夏夜滿天都是璀璨的星星,我在那個時刻降臨人世。一個女人虛弱地撐起身體,她是我的媽媽,經曆了生產的陣痛,她仰起滿是虛汗的額頭,用蒼白的微笑看了一眼通體紅潤的我。黑夜從沒有掩好的白色窗簾下躍入她的眼裏,那是一席由好幾個白大褂縫製而成的簡陋窗簾,它曾經雪白,如今已被染上了歲月的黃色,那種深深的黃色像是給她接生的赤腳醫生的手。媽媽問醫生:“這是銀河嗎,我從沒見過這麼多星星同時綻放……”那雙深黃色的大手抹去了媽媽額頭的汗水,她說:“這不算什麼,還有更明亮的星空。”
我就出生在這間小小的木屋裏,我睜開眼睛,看見媽媽躺在一張有些潮氣的木床上,蓋著一床同樣有些潮氣的被子。當我還想再看她第二眼的時候,赤腳醫生已經把我裝進一個帶著竹香味的籃子裏,透過竹籃的縫隙我看見媽媽溫柔的微笑,那種微笑像是漫長的安魂曲,於是還是小寶貝的我閉上眼憨憨地睡了。醫生說這孩子真聽話,不哭也不鬧,將來肯定很好養活。媽媽又蒼白地笑了。屋子裏剩下寂靜,因為赤腳醫生關上門走了,姑且尊敬地稱她為醫生吧,即使她脫下白大褂後還要在旭日初升的時分去田裏勞作,她隻是個略懂醫術的鄉村婦女,而我的媽媽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了我。
窗外麵有條流淌緩慢的小河,河水永遠都是悠悠的。媽媽虛弱又敏感地躺在木屋裏的小床上,聽著隱隱約約的水聲,她後悔沒有囑咐醫生把窗戶打開,她想在這幸福的時刻看一看鋼筋水泥的城市裏沒有的夜空,這座村莊的夜空像莎士比亞句子裏的黑絲絨一樣清澈。她想象著未來的幸福,即使明白那是萬般無奈的幸福。
媽媽是逃到這個荒蕪又陌生的村莊生下我的。後半夜下了一場大雨,把屋頂砸得嘩嘩作響,於是媽媽決定叫我雨,1980年是我出生的年份,那時候媽媽剛剛滿二十歲。一個人的生產是痛苦的,她很瘦,像後來的我一樣瘦,帶著潮氣的被子蓋在她性感的鎖骨上。我的媽媽也很美,也許沒有成姨美,但在那個荒蕪又陌生的村莊裏沒有人比她美。那是一個革命老區,和所有的老區一樣貧窮又純樸,在我剛出生的兩年裏,美麗又脆弱的媽媽每日都抱著我坐在河邊等待,她在等待我爸爸的降臨。
那是一個叫作頓莊的地方,於是媽媽私下裏把無名小河取名叫頓河,就像她讀過的肖洛霍夫筆下的那條靜靜的頓河一樣。媽媽像清新不羈的蘇聯新青年一樣,反抗著浩大如俄國大原野一般的寂寞。頓莊的人們都是善良的,他們從不問我的爸爸是誰,他們相信媽媽說的總會有一個男人來接她,他們給我和我美麗的媽媽講左右江起義的傳奇故事,他們沉浸在革命的紅色情境中,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已經忘記了這一切。
媽媽固執地認為愛情一定會回來,就像《靜靜的頓河》裏葛利高裏愛上了鄰居阿斯塔霍夫的妻子阿克西妮婭,沉醉在狂熱的戀情裏無法自拔一樣;就像葛利高裏和阿克西妮婭都互相經曆了數次婚姻,仍然能夠再次燃起愛火一樣;就像葛利高裏能夠衝破親情,帶著阿克西妮婭私奔一樣;就像他們在排山倒海的血腥戰鬥中仍能綢繆重逢一樣。
隻是我的爸爸--後來的大收藏家季至岩,一直沒有在這傾廢的村莊中再次與她相遇。這段時間裏,我幼小的生命在靜靜的頓河邊成長著,和頓莊裏的孩子們一起吃紅薯、白薯、地瓜,和他們一起在泥地裏打滾,和他們一起追逐那窩剛孵出不久的可憐巴巴的小雞。頓河的另一邊,是孩子們的天堂,那裏有一整片竹林,我們整日在那裏摘竹心、挖竹筍……
媽媽死後,也就是我在頓莊度過了三年以後,我回到了溫潤的南清市,這座我去北京上大學以前一直生活的城市。在這座城市裏,爸爸這個陌生的詞彙終於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我的爸爸有高高的鷹鉤鼻,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怯生生地覺得害怕,他的鼻子與頓莊裏所有人的鼻子都不同。他彎下腰擦掉我小臉上的鼻涕,撣掉我小身子上的黃泥,在頓莊人欣慰的目光裏,他摸著我的頭輕輕地說:“這個小黑丫頭就是我的女兒嗎,多可愛的小黑丫頭……”
我撲閃著眼睛看著他,看見他臉上滿是慈愛,隻是這種慈愛裏充滿了陌生,陌生裏寫滿了荒涼。在荒涼的氣氛中,他抱起幼小的我,我的小花外套被他的黑色西裝裹在懷裏,頓莊的泥土沾在他的胸口,泥土裏有歉意和內疚在發芽,伴著淚水越長越大變成了參天大樹。於是他被這棵大樹的枝繁葉茂壓倒,他閉上眼睛跪在媽媽那個用黃泥做成的墳塚前抬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