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佳是播音係的大美人,但她從來不會大早上爬起來咿咿呀呀地練嗓子,更不會在傍晚的時候坐在核桃林的椅子上氣沉丹田地念著“八百標兵奔北坡”和“紅鳳凰粉鳳凰”的繞口令。
我們念的這所大學很有名氣,隻要你打開電視就能看見從這兒畢業的若幹人等,譬如在新聞聯播裏正襟危坐的男主播,談話節目裏大名鼎鼎的主持人,大本營裏離了婚又結婚的女主持,抑或是拍了哪部電影導了哪場戲的導演……
所有的名人都曾經跟我們一樣,從南門旁邊的小鐵門走進來,又走出去。不同的隻是走的方式而已。
而這個學校永遠都彌漫著脂粉氣,女生們招搖地穿著短裙在校道上大步流星,大大小小的禮堂裏總是上演著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晚會,道路兩邊總是會有拿著攝影機眯著眼睛拍攝的人。我覺得這裏真的不是一個適合學習的地方,有時候拿著書本我會陷入迷茫,究竟去哪兒自習才好,少得可憐的教室總是被一些在教室裏看電影談情說愛的小情侶填滿。
寢室離教學區很遠,大一的時候我每天都從寢室裏出來,穿過一條擁擠的馬路才能到學校。那條街上總是有數不清的小攤小販,賣紅薯和煎餅果子的婦人、兜售西藏銀飾和盜版碟的商人,還有一個臉色黑紅的老盲人,坐在地鐵的閘門前拉著二胡,每天早晨和傍晚他總會把二胡裏暗藏的小喇叭轉向學校的方向,那個淒厲的聲音總是會在早晨輕易地把我吵醒。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北京竟然是這樣一座冷漠的城市,那時候爸爸還能隔三岔五來看看我。現在回想起來,我念了四年大學,對這座城市從來沒有過歸屬感。這座城市從來隻屬於別人。
何錚翻了個身,昏暗的光線裏我看見他好看的臉。天仍舊很黑,被雨水沾濕的輕軌孤零零地躺在那裏反射著路燈的光。流光被細雨沾濕,時光好像也是。隻是一切都顯得很冷漠,就像我走到窗前低頭就能看到的建國路一樣冷漠。
我突然間覺得也許我將一輩子安靜地看著這條路,像這座城市裏許多如同我一樣苟活著的人一樣看著這條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一輩子這麼看著它。
我們把家安在了這裏,這裏沒有我的童年,沒有爸爸,沒有喧鬧的親朋好友,沒有奢侈的生活。
我在這座別人的城市裏,隻是灰蒙蒙的萬千人群中渺小的一分子。可我覺得我是喜歡北京的。在北京,人和人之間能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大千世界隻有北京能收留我。所有逝去的時光都被細雨掩蓋了,所有的一切都隨著流光的逝去而煙消雲散。我是那麼依賴這座城市,依戀到我不願離開它。
畢業的時候我們都決定留在這座寂寞的城市裏建築生活,很想有一天這裏不再是別人的城市。但我不知道這需要多長時間,也許是永遠。
在這個蕭瑟的秋夜裏,我坐在客廳的白色沙發上一如既往地失眠,看著黑夜漫長而寂寥地滑過這座城市的臉。
何錚
下雨了。我醒過來,翻過身發現她已經不在。耳機她已經替我摘掉了,客廳裏是她走動的聲音。每到下雨的時候她就會失眠一整夜。
她真的很能折磨自己。若換了以前也許我會陪著她在客廳坐一整夜,但我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做了。當我開始淡漠她的悲傷,當人們很自然地對熟悉的東西視而不見,以陌生的眼光來觀察自己朝夕相處的人時,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對於接受新事物會褪色會變舊的事實,我們付出了種種代價。
我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躺在床上發愣。偶爾我也失眠,徹夜的睡眠遠離我的時候,我都背過身去不敢看她。有時候我們倆躺在床上,也許各自都在失眠,卻不敢告訴對方,隻是偽造著自己已經入睡的假象。
季雨,我親愛的妻子,這一年我常常害怕你在寂寞的深夜裏突然叫醒我,然後告訴我,你很後悔嫁給我。
我今年二十四歲,她二十二歲。兩年前我們搬進這個房子,是小雨的爸爸掏的錢,家裏的一切也是她爸爸添置的。我仍舊記得在那個秋葉落滿天的傍晚,我握著季雨的手對她的爸爸誠懇地說:“爸爸,我會照顧她,永遠照顧她。”
她爸爸用一種深沉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回答我:“永遠太長,能照顧她一輩子就夠了。”
她爸爸離開後,季雨一把抱住我興奮地說:“爸爸同意了!”
“對啊,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的。”心裏卻在想,一輩子究竟有多長。我們總說永遠,正因為誰也沒見過永遠的模樣,所以我們才臉不紅心不跳,而具體到一輩子卻讓我有了一絲微小的膽怯,但這絕不是因為我不愛她。
“何錚,你愛我嗎?”季雨問我,然後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的眼睛。
“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