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三(2 / 2)

唉,半夜三更,說這幹啥哩。缺醋少鹽,不酸不鹹,也摸不著頭腦。我隻有不吭,再等下文。

……

又斷了,半天不吱聲。

“生氣了?……峪叢……”她頭是朝著堤外的,這時扭向我(別打岔,我感覺她扭向我,我也看得見,已告訴你們了,什麼夜我都看得見,再黑的夜我也能看得見)——

——我忽然慌了,因為她改變了腔調。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因為窮,因為長久地,時不時地受到歧視、侮辱、冷落,我從小非常敏感。尤其對別人的腔調和態度敏感。並且敏感的準確度甚高,一猜一個準,八九不離十。她變了同學的腔調,變了學習委員班幹部的腔調,變成了大姐姐的腔調。

在家八姊妹中我為長,沒有兄,沒有姐。缺什麼,想什麼,越沒什麼,越想找回什麼。所以誰要以大姐姐大哥哥的腔調和我說話,叫我冬天跳冰窟窿可以,叫我跳急水黃河十八裏也可以。隻要是真誠的,不是拿捏故意的。這是我的弱項,誰把住了這根脈,十拿九穩駕馭我,我會像熟透的柿子樣好捏,會像綿羊又捏掉了卵蛋樣的好牽——

“——沒有——沒有——”我慌著神兒,誠惶誠恐。

“……”她笑了,無聲地。她就笑了,無聲地。(還用再抬杠嗎,我感覺出她笑了還不行嗎,沒感覺的人是笨蛋,沒有感覺見別人有感覺亂插嘴抬杠找碴的人是雙料笨蛋——)

“……數學要用力去記的……物理化學也要用力記公式,記住公式就行了……英語的單詞——”她說——

她說,她是誠心的,有希望,期待。

這令我非常感動,一生一世的感動。現在時隔許多年,我還經常地做噩夢,為數學題做不出,為化學物理公式記不住,為英語單詞荒而廢,一急一身汗,心驚又膽戰,回回夜半醒,睜眼到天亮,而後邊時不時地閃爍著的,就是她的眼睛,那份幽怨、期待。

但我最終還是辜負了她。數理化、英語到頭也沒學好,畢業也沒及格,及格也是抄的,如自己給自己鑒評:真是死不要臉!

但那晚,我沒辜負她。小小心心地應承她。學好,學好,學好,努力,努力,努力,都學好,都學好,都學好,都努力,都努力,都努力。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晚上是晚上,天亮不一定算。

但那一刻我真是真誠的,沒有辜負她。

她多高興呀。

她主動靠近我,挨著我的肩,她竟非常感動,感動得說話語無倫次。她說:“呀,呀,其實——你多聰明呀,你的作文多好呀,你敢於用詞造句,——你的朗誦誰能比呀,學問知天下——”

是嗎?我口裏不說,心裏高興。我又開始膨脹,又開始張牙舞爪。我說:“蘆花,你真看不見這堤外莊稼地裏長的什麼莊稼嗎?我告訴你,我能看得見。那一塊是玉米,那一塊是花生,這一塊是穀地,這一塊是紅薯——其實,這莊稼地外頭相連著的遠地裏的莊稼地都種的什麼,長的什麼,什麼成色了,是青是黃了,能不能開吃了,收割剩幾天了,我都知道,都能看得清。你捂著我的眼也能看得清,不哄你我自己閉著眼也能看得清,因為我會聞,因為我會嗅(你才是狗,別打岔,聽書不要打岔——),我憑聞味我就能看得清。不信你試試,天明去看看,那玉米地頭連著的地塊裏種的是毛豆,現在毛豆正青青,那穀地的盡頭是瓜田,西瓜剛坐紐,像個毛毛桃,甜瓜已拖秧,瓜還有點苦,艮瓜似荒長,其實能上口,是種瓜人怕偷荒草掩著哩,是沙土挖坑浮土埋著哩,等到甜瓜甜,等到西瓜大,瓜田就搭棚,艮瓜準露麵——”

那晚,我當然還說了很多很多。我有個大毛病,也是天才大優點,就是張口能咧咧,一咧大半天。基本不離譜,大概靠著邊。我當然還說到了芝麻,芝麻棱繃著吃蹦著吃,說到花生,農業課老師不懂行,學問還是我教的,花生不叫落花生,寫課文的作家瞎胡蒙,等等,等等。

嘻嘻嘻,嘻嘻嘻,咯咯咯,咯咯咯,喲喲喲,喲喲喲,呀呀呀,呀呀呀,哈哈哈,哈哈哈,嗬嗬嗬,嗬嗬嗬,——她聽得很開心,笑不斷聲。

蘆花真聰明,聰明人多善意,善解人意,女人聰明,善解人意是多麼大的優點呀。這樣的女人會幸福,這樣的女人好丈夫。別打岔,這樣的女人都能找著好丈夫!不像有些傻女人,在男人麵前能得不輕,充學問,充領導,充強人,充明星,到頭來,狗咬尿脬瞎喜歡,寡婦哭兒一場空,你能男人不惹你,你強男人自開溜,叫你半邊天,叫你強逞能,黃花菜涼著你,窩窩頭剩著你,豆角不摘老著你,有水不澆旱著你,不耕田,荒著你——

小小年紀呀,亂七八糟。但確確實實,那時就是那麼想,想的。

露涼露浸,衣潮衣濕。

夜又特別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