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黎明,黎明前的黑暗。農村孩子都知道,我下過夜,潛過夜,知道夜的全過程,我當然知道,黑一陣,一會兒就見亮了,就曦明了,曦明太陽就要露紅了,多一會兒,少一會兒,長一陣,短一陣,一年四季,基本大概。
突然地,我不再吭聲。留下一片靜寂。
我不吭,是我知道這良宵要結束了,我要享受品味它最後的時刻。
黎明前的暗夜靜悄悄。她讀的小說比我多,她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她也在品味這黎明前的夜嗎?我想,應該是,一定,一定是。
小說,小說,那都是真的吧,沒有一點是假的,誰要說是假的我跟他拚命,誰要說是假的,我罵他的祖宗,又來了,又來了,像天際的烏雲,直往我腦裏鑽,直往我心頭撞——
杏莉,娟子,紅姑,黑妮。陶嵐,迎春,白雲,菊英。林道靜與冬妮婭,趙星梅與米吉卡,瓊花黎菁阿慶嫂,柳堡二妹柯湘李鐵梅……我心熱耳跳,我膽大妄為。畫麵幻化,人物漫漶,故事走馬燈,我亦難定格,走進去,走進去,跟著來,跟著來——
我又開始發蒙,我又開始雲裏霧裏,多少人物故事嗬,多少畫麵場景,青紗帳,甘蔗林,高粱棵,黃麻地,晨鍾暮鼓,月明星稀,海灘海浪,海邊的西瓜地,瓜果油亮,蔓葉荷綠——星更稀,天邊月,一月挑三星,星怯月如意……
我開始做了些什麼,劇幕是怎樣拉開的,故事如何開頭,鋪展,我當時一概不知道,過後多少年,死也沒想出。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那點事早晚得來,都會來。我可以想象,雲天霧地,樹老草荒。都行,都行,黃河枯也可以,大海嘯也可以。黃河改道也可以,大海不嘯,大海枯,大海露底,石枯石爛石酥都可以。愛怎麼想就怎麼想,躺在床上想,下到地裏想,睜著眼睛想,閉眼做夢也想,幹著活想歇下閑著想,寫著文章想,搞著科研想,開著飛機想,大炮轟鳴,震耳欲聾,機槍連發噠噠噠——都想,都在想——
想著好呀同誌們,不想就沒想頭了,有想頭才叫生活呀同誌們——
我忽然聽到她“呀——”了一聲。
雖然以前也“呀”過,但這回“呀”得不一樣。
就是這聲呀,我才恢複了意識,知曉了故事的進展。
故事真的開始了呀,張弓沒有回頭箭。
這時的她,背已靠在了樹上(哪棵樹,別打岔,這回你還真沒難住我,問住我,我恢複了意識,順手在樹上摸了一把,是柳樹,最是有情岸上柳,哪種柳,是棵不大的、年輕的、兩把粗細的垂楊柳,枝柔、幹挺,她倚著……),我的雙手已緊緊捧住了她的臉。她的齊耳短發撩拂著我的手,我意識清醒,她發梢裏束,露涼已濕。
她的臉是熱的,有點燙。
她呼吸急迫,有點喘。
“呀——”她又短促地呀了一聲——
我意識清醒,我貼過去,用盡全力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