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炊煙直,煙飄又煙升”,那燒的可都是柴草,尚沒沾化肥農藥。那煙的味兒就是香的,你說甜我也同意,我不跟你抬杠,在這裏我們一個立場,心情也都同樣好。那時的曠野還沒有汙染,天清月白是真的自然。風也自然,徐徐而來,沒有人為地催化、製造、機械、使喚。
……高粱垛高,高粱垛長,高粱垛都堆在高高的山崗上。如果您爬上高粱垛,那就和雲彩差不多高了吧,雲在你的頭上走,炊煙在你腳下過。場光地淨,你能看很遠。很遠很遠,好遠好遠。平時看不見的村莊看見了,原先影影綽綽的黃河大堤忽一下橫在眼前。大堤後邊是黃河。秋裏的黃河,咆哮了大半年了,有點累,盼著閑。一閑,水就沒有那麼混,清水見鯉魚,鯉魚就在河中跳,河中遊。別抬杠,別抬杠,看不見河中之鯉魚,還看不見河邊的鯉魚嗎,看不見河邊大鯉魚,還看不見黃河水流水淤灌淌到高粱地裏水中之鯉魚嗎。就看你怎麼想,心有一切都有,心裏沒有,有你也看不見。你是睜眼瞎,你什麼也看不見,我是心有靈,心靈才慧眼。黃河水清點混點沒關係,黃河鯉魚是大紅,紅尾、紅頂、紅脊背,紅頭紅腹紅甲鱗,要多顯眼,有多顯眼,要多鮮明有多鮮明。
高處還有一景,不僅看炊煙清楚,看村裏村外清楚,看黃河大堤黃河水黃河大鯉魚清楚,各種鳥兒也看得清楚,一群大雁朝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這話都被人說爛了,還寫到了小學生的語文課本裏,我當然知道。但是你仰躺在秋天的高粱垛上實看看,實地實景地看看,你就不會光說它們的隊形了,你會說到它們背上的霞光豔照,你會說到它們隊伍中的老少公母,你還會說到它們因用力奮飛,其脖其頸伸展的尺寸,你還會說到它們的翅膀翅扇翅收其實每雁都不盡樣的幅度。公母真能分得清,哪是父母哪是兒眼瞅著也能分得清——
還有很多鳥,喜鵲喳喳叫,也迎麵來,鵪鶉身肥胖,飛起撲棱棱,野雞飛不高,急急慌慌,乍起乍落,羽毛迷彩色,草綠間大紅——
地皮上的景兒有點亂。
螞蚱,蟈蟈,蚰子,螟子,蛉子,蛾子,蜢子們預感到不妙,預感到要出事,預感到秋後的自己沒幾天蹦躂頭了吧。所以有點亂,亂亂急急。沒什麼章法了,沒什麼組織了,胡亂蹦,你朝南,它朝北,一會兒西,一會兒東。所以就老碰頭,所以就像一鍋的小米粥。小米開鍋快熟了,其征候、征兆就是米和米碰頭,亂碰頭。
但,沒幾天蹦頭就沒幾天蹦頭吧,有一天蹦一天,有一會兒蹦一會兒,能蹦幾時蹦幾時,做著愛,看著表,快活一秒是一秒(又扯遠了,流氓)——我想螞蚱諸物們(活物們)這樣想。
活物們現如今都熟了,蟈蟈們都挺起大肚子了,尾巴上還長出了管。那是輸卵管,真正的輸卵管,將長管長尾巴插進鬆土裏,卵就輸出了,一輸一疙瘩,地裏拱個包。(噢,提到輸卵管——又想到個故事——說是一省有一縣叫子歸的,縣計劃生育辦的同誌下鄉進行計生知識普及教育,就說到子宮連著輸卵管。而一婦女同誌聽岔了,褲襠裏放屁兩岔了,回家對老公說,哎呀,不得了,今日幹部宣布了,子歸讓給蘇聯管——咱以後成外國人了——)
……四腳蛇也哧溜哧溜地亂跑,但它們其實不很慌,它們都基本大概有後了,兒女繞膝,子孫滿堂。滿堂用在這裏似不妥,因為它們不回家,因為它們常在外,它們老的打頭少的跟(相跟),在外稱繞膝,回到窩裏叫滿堂比較合適……
田鼠——田鼠們個龜孫高興壞了,心裏偷笑肚裏樂,快快藏,快快藏,藏實了夏糧藏秋糧,都藏好了,都藏滿了,都金山銀山了——別打岔——黃豆是金,稻米是銀,所以它們心裏樂。富人都心裏樂。但富人也都心思重,膽量小,捏著卵子過河小心過渡,怎麼了,怎麼了,蹚點水,過小河,還真能把卵子衝丟了呀,大膽點,大膽點,別那麼畏縮,別那麼膽怯,別那麼掖著藏著,別那麼太監娘娘——但它們不聽——田鼠們不聽,在洞口露露頭,機靈著小眼睛,轉臉不見了,看那龜孫形(應為樣,但為順口,寫作形,看來我真是難改呀,聽農村瞎子說書落下的老毛病),到不了大處去,鼠目寸光,鼠竊狗偷,賊眉鼠眼,鼠鼻子鼠臉——
——我就是在這麼一個天高氣爽又亂亂哄哄的深秋天裏下午近傍晚之時刻,和她走到了一起。
當然是蘆花,沒有什麼不好說的。
“坐好了,坐好了——”叮叮當當,稀裏嘩啦,我騎車帶她,在奔奔茬茬甚不平坦的田間土路上行駛,車把一扭,就地一拐,再一歪,我們躺倒在路邊一個大高粱垛邊。
“注意點,注意點,哎喲喲,小屁孩——”她歡叫著,但不跳下,所以車歪她倒,正好和我窩在一塊。
多高的雄偉的高粱垛啊,多鬆軟的高粱葉高粱秸。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曬米時的紅高粱。她齊耳的短發烏黑油亮,如簾卷如水瀑,發梢兒裏束,有的沾上了臉頰,臉上細汗涔涔,我聞到了她的發香體香。我眼前一蒙,伸手直奔我想去的地方——啊,那條縫,還是那條縫,我思念、渴望——我手忙腳亂,慌不擇道,我直奔,尋找——
“哎呀呀,小屁孩,你、你、你、誰教你的呀——”她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