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收割。隻能是先收割高粱頭。高粱太高了,太偉岸了。不可能一根根將其砍倒。隻能扳著,先收割穗兒。
況且,高粱多種在窪地,黃河套裏,秋裏雨水大,黃河水也漲,正淌水呢,要蹚水呢,要劃船收割才成。就隻能先將穗兒割去,留下秸稈在田裏,水退了再收,幹透了收回再用。
我說了,高粱秸稈是有大用的,一根高粱一棵竹。南方山竹樣粗壯和高。高粱稈蓋房可苫頂,編成箔,苫在屋頂上,遮風擋雨,下邊才是椽子才是檁。真正擋風雨,撐起屋簷起家的,首先是高粱。高粱米人吃了,高粱秸稈再為人住人息擋風雨。
日用裏有籃,有簍,有笆,有篼,有篳,有籮,有簸,有笈,多了去了。
高粱渾身是寶,篾皮兒剝開,想編什麼編什麼。還是那句話,如南方之竹,竹能做的,它都能做。竹能當的,它都能當。
噢,南方的青竹林啊。
北方的高粱地。
這詩應該這樣寫。
高粱稈剝去皮兒,就隻剩下瓤了。白白的,如燈草樣輕,農村人就用其保火,借火,引火,當火種用。
我記事時候,我們那裏雖然有了火柴,但很多人家還是買不起或不買的,多數用的還是火鐮、火刀、火石之類,即弄個石頭(別打岔,當然是火石),在個像鐮又像刀的家夥上頭砍,一砍,冒火星。這火星用易燃的東西接了,就成了火種。一吹冒煙起火。高粱秸稈瓤兒此時最適用,遍地都是,家院都有,極方便省事。
甚至,家裏不配備火鐮火刀,火石具,隻靠借火也能行的。就拿截高粱秸稈的瓤兒到鄰家去,把火種火星兒裹了,咈咈吹著走,先輕吹,慢吹,到家後使勁吹,也立馬能吹起火苗,做飯燒水用。
——真是一大景兒啊,秋來了,秋高了,秋收了。一望無際,大地卸了妝洗了澡般地幹淨。天也幹淨天也藍,顯得特高遠,遠景還能近看清,比平時看得清,甚至能夠得著似的,可觸摸似的,白雲悠悠地在頭上走,一會兒變羊,一會兒變狗,一會兒騾馬君子,一會兒天神仙女。
你就在這群裏,你身臨其境。
你還能看到大海,大海水碧藍,唐僧西天取經,碧海東渡,舟沉舟浮——
多了去了,想什麼,有什麼。
夕陽收,晚霞至。晚霞至,晚霞剛來,太陽還沒落呢,月亮竟出來了,還笑眯眯地,給雲打招呼,給霞打招呼,給人打招呼,給場光地淨的田野打招呼。招呼打完了,月怯怯地一笑,彎腰施禮,當然要給太陽說話。
月亮在太陽麵前顯晚輩兒?或是一是親家公,一是親家母?咋那羞怯呢,咋那拘禮呢,咋那賠小心呢。月說:“您勞累一天了,早點兒歇吧——”說這話時,月真的成了丫環小媳婦,輕輕彎腰,淺淺低頭,微微麵笑——吔吔,太陽就走了,義無反顧地,心滿意足,一臉幸福——
好嘛,好嘛,太陽隱去了,月亮出來了。
一會兒又是個好月夜。秋天的好月夜。月光溶溶如水,洗天洗地,淨天淨地,星星也被洗淨了,洗淨出來了,淨麵登場,漫天星燦——
不過,還要等一會兒,一刻鍾光景。
這一刻,是農家炊事之時,灶煙起,灶煙直,因為沒風,因為秋靜,炊煙就真個直直地起,嫋嫋升,升入靜空,變圖變畫。還是那句話,你怎麼想都行,你想什麼都行。想什麼來什麼,想什麼就會有什麼。你躺在場光地淨的草地上,草現在黃了,半幹了,柔和了。非常的舒服。高粱秸垛也碼起來了,堆在高崗地上,高粱秸稈也半幹了,柔和了,還帶少許的高粱葉兒,沒有“爽淨”的高粱葉兒,這葉兒先稈兒幹,早幹透了躺上去像光身子鑽進曬了一天的被窩,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要多暖陽,有多暖陽。
穀草也有垛。
豆秸也有垛。
也很鬆軟。
也很舒服。
“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又來了,又來了。
我沒坐穀草。
這也不是穀堆。
但差不多吧。
高粱秸(稭、秸是否一個字呀,通用呀,拚音多好,改革重要,不要再在這上頭費腦筋,要思想解放,要向魯迅胡適之學習,倡導改,要向毛主席周總理學習,遺訓改,甚至——也向蔣介石致敬,向蔣介石學習,曾令改,曾方案,曾安排——雖然有人當麵下跪——好像叫戴季陶,雖然有人鼻涕眼淚——好像有一群人,遺老長輩,改字就這樣難嗎?寫到這裏,我插一句:難道我們連古人先賢也不如嗎?怕什麼,改他一家夥,或兩套方案,允許用拚音,也允許用字塊,並存一時期,兩者比比看——)堆,高粱葉垛更高,更好更舒服,還看得更遠。
農家炊煙直。
向晚飄又升。
真好。
真好。
就這了。
就這了。
就這了。
就這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