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2 / 3)

災星,災星,克星,克星,跟屁蟲,跟屁蟲,鼻涕蟲,鼻涕蟲——然而,她不會真是河魚塘蛙變的吧,柳條抽她四腳八叉,光光地,淨淨瓷,魚滑魚白一條縫——

災星,災星,沾著就有事,就說最近這次吧,放學的路上還沒水哩,水起碼還沒這麼大哩,挽挽褲腿就過去了。可回來時就來水了,隔一天就來水了,水還那麼大,滿滿又蕩蕩,差點沒累死我,差點沒淹死我,背完了幹糧背衣服,背完衣服再背她……去去去,我可沒咋著她呀,隻是……隻是……那條縫……寸草不生……

我忽然想到要擺脫她。

想到就去做,敢於行動。

敢於行動,多好的詞語呀。我中學時日記就有過這樣的話,立誌做一個敢於行動的人物。我還寫下過“文裝頭腦,武裝身體”哩,也是現在想起來就得意驕傲的話。

“星期天,我不回家背幹糧了。”我告訴她。

“餓死你個龜孫——”她似乎不相信惡狠狠說。

“才餓死你個龜孫哩——”我偷笑,心裏說。星期六晚上我跑回家,一下背回了兩星期的幹糧。月明星稀,星期天早晨趕回學校,天還不亮哩,我有的是力量和速度(啊,我的詩是力量和速度,讓理想敞開了大門——那時的詩)。

“文裝頭腦,武裝身體”,行動,行動,敢於行動。星期天讀書,讀罷書跑步——長跑,我們學校的圍牆,上邊可以跑馬車,寬如公社護城堤。多好呀,盡情地跑,兩邊還有樹,樹外是原野,原野盡頭是村莊,都在麵前,盡收眼底。我已經不同於他們,我已是知識青年,信不信由你,承認不承認由你,但事實勝於雄辯,魯迅說這不是墨寫的謊言(是血寫的事實!魯迅說),我讀了書,知道了這一切,就是知識青年,就成了知識青年。南方的甘蔗林呀,北方的青紗帳,城市的萬家燈火呀,燈火下的市街、市巷,我還要(就要!)鯉魚跳龍門,跳到那裏去,那裏有我的一切,那裏是我的福地,那裏屬於我,那裏本應就是我的——高山、大海、叢林、野莽,嗷嗷叫的火車,鏘鏘響的火車道,兵營裏的解放軍,軍衣草綠,饅頭雪白,大鍋菜熬肉,香香香——工廠,工廠廠房高聳、林立,機器轟鳴囂叫,藍色的工作服,月白色的長袖套,姑娘的長發統攏在製服帽裏,優雅、高貴、矜持、大方,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資按月發,遊行走前頭,吃飯鐵(鋁,土老帽,人家那是鋁,鋁比鐵值錢,金貴,呀呀呀,峪叢呀,你不害羞,你個大頭鱉,你個土老帽,還鐵哩,你就知道鐵,連鋁都不識,連鋁不敢想……)飯盒,供應不發愁……我邊跑步邊想,我邊觀景加跑步邊想。十八歲的青年都是詩人,十六歲呢?差不多吧,都是詩,詩人!

而在拐角處,有時碰見她,一瞥,幽幽地。這時我會想到一隻貓,野狸,油獾(油亮皮毛的獾,如大貓,如小狗,如野狸……)。我不理她,山貓野狸我見多了,想嚇我哩,讓我嚇跑你吧——時而,大堤上(學校大堤)觀景,憧憬加想象呢,扭臉,竟見她遠遠站著,影影綽綽,也看不甚清,是憂傷嗎?如果她也懂優傷的話;是怨恨嗎?反正你早就怨恨我了,多少年了,“龜孫——”你總這樣說。

基本大概就這樣吧。

我竟真的把她給甩掉了。

星期天她是怎麼回家背的幹糧,水深了,她將如何蹚水過河。我才不關心呢。我開始我的新生活。

農村孩子也有新生活?

再窮的人也有新生活!

小孩子也有新生活?

是人都有新生活!

能得你不輕,吃飽了不是,再餓你三天試試。

那也有新生活!你別打岔,你別抬杠,那沒用的,我已讀書,我已識字,我已中學生,我已十六歲。毛主席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那是說你們的,有誌不在年高,包子不在褶上,你們嫉妒,你們眼氣,你們頭頂上生瘡,你們腳底板流膿也不管用——我中學生,十六歲,讀了書了,我還聰明不是傻屌呆瓜,很多事已懂,見的已懂,聽的已懂,沒聽沒見沒經過的,祖宗八輩,洪荒八極,開天辟地,女媧補天,倉頡造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哪吒鬧海腳踏風火輪我都知道——我還怕你們不成!我不怕你們!!我真的不怕你們!!!(那時候文化大革命,那時候人都激情,那時候都興打驚歎號,那時候激動起來打少了還不行——)

我開始我的新生活!

我已有資格開始我的新生活!!

你們越說不配不能我就越要說新生活!!!

你們說一句不配不能,我就再趕緊說一句:

我開始我的新生活!!!(“文革”最多也是三個!)

就是這麼強筋,就是這麼固執,就是這麼頭撞南牆。驢雞巴一個直眼,不到黃河不死心,到了黃河跳黃河,你們愛怎麼評價就怎麼評價,怎麼評價我都允許,怎麼評價我都接受,怎麼評價我都承認,怎麼評價都不為過,但你們不能咋著我,不配教育我,根本改變不了我!

開始——新生活!

氣——死——你——

氣——死——你們——

啊,新生活也終於來了。我說過的,我叫它來它就得來,就會來。

那是一個秋天。多少年過去,該忘的都忘了,這個不會忘,忘不了,就是一個秋天!

是個下午。多少年過去了,很多事都忘了,但這個不會忘,忘不了,天荒地老忘不了,就是下午!

自習課有自由,自由可出入,還可讀小說。讀小說當然要偷著讀,那天我讀的小說是本內容很不“健康”、描寫很近“黃色”的手抄本,題目當然無從記起,統忘卻了,但細節不忘,好像有一少女坐在一男軍官膝上,因為赤裸,因為叉開,連子宮都露出了什麼什麼的——而這時候,她來了,進門了,老師做介紹,說她叫蘆花!

秋天!下午!

教室天藍藍,教室開著窗。

她從這藍色背景裏走進教室來。

鶴立雞群,鶴立雞群呀同誌們。我馬上想到這成語,準確無誤,一點沒打嗝。羊群裏跑驢駒呀,我馬上又想到這比喻和比方,也是準確無誤,一點沒打嗝。

高挑個。

都快高過我們一頭了。她準坐後排,最後那一排。果然,老師叫她坐在了我後邊那一排,最後一排。

她還正對我,我背後就是她。

真是奇了怪了,真是邪了門了,真是出了鬼了,人和人,物和物,事和事,性和情,多少事,有時你硬撮合就是撮合不到一起,更培養,胡使勁,到頭來還是該熟的不熟,該生的還生,“一鍋夾生飯”,橫豎不是味。

而有時有些事呢,看一眼就準了,說一聲就定了,天造地設,鬼使神差,就那麼回事,一輩子忘不了,下輩子還記著,睜著眼能看見,閉上眼事也來。還絕對的一個準,鮮柳枝插濕泥坑般得勁,高粱米曬太陽般自在,翠蟈蟈爬白菜般美意,藍天白雲彩般舒展。

看到沒,又是藍天,真格地終生難忘嗬,一提到她,我馬上就想到藍天,想起她,陰雨天我也會寫成藍天(我如是畫家,也一定彩繪出藍天)。

是的,藍天,秋天的高遠澄明的藍天下,一株吐蕊帶揚花的蘆花。

老師當時介紹說她叫蘆花,我尚不知是哪個hua,華,花,樺,嘩,驊,畫……?但當時腦子裏就想到了蘆花,並且認準不會錯。後來果真就是花,蘆花。

不會錯的,我什麼時候錯過?感覺,感覺是萬能的,無所不能的。感覺,感覺是天才的,天之才分的。一看她那長相就知道了,一點不會錯的。蘆花是多麼地束修啊,她就那麼束修;蘆花是多麼地高挑呀,她就那麼高挑;蘆花蘆纓是多麼地秀美呀,她就那麼秀美。那頭型梳理也像,齊耳短發,發梢兒裏束,天然就是一朵花,蘆花。

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脖頸,高挑的身材,頸長才好過渡,她就那麼過渡,自然,天成,美麗。蘆花束修,開花,落英時也過渡,抽一節長莖,然後開花,然後落英,然後秀出美麗,自然、天成。

就是那回事,那天見到她,我就糊裏糊塗想到這些。可能還有一些,但梗概的,基本的就這些。

如果再想到(想到也純粹是純潔自然之想!)腰呀、腹呀、胸呀、前鼓後凹呀什麼的,有蘆葦一比也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鶴立雞群,羊群裏跑驢駒馬駒之類。因為北方,因為生活窮困,因為風沙鹽堿自然環境酷劣,我們那裏的女孩、女子虛胖的多,實胖的也多,雖圓潤但仍可說暄胖的也不少。就是這束修的少,少了,又美,就更顯,如鶴之立雞群,如馬駒子跑進了羊圈。

加之,她年齡明顯比我們要大。

身上該鼓脹的地兒鼓脹較高,該窪的地兒自然明顯又窪。這也鶴立雞群,這也馬駒驢駒羊群(重複了,又重複了——峪叢同學,同誌,不重複不行嗎?答曰不行。峪叢說無奈,不行。峪叢,我,很晚才見著一本成語詞典,有數的幾個成語,不是老師講授,就是語文課本寫過,如果萬一還另外地看到一二,如果萬一還天才地想到倆仨,那就是寶,喜歡得不得了,沒完沒了地囉嗦,三遍五遍十遍八遍地使用,怕使用不夠便宜了它們似的,怕使用不多它們跑了似的,怕使用少了老師沒注意到似的,同學沒發現我使用似的……)。

(峪叢,你就囉嗦吧,停!)

但,關於蘆花的傳聞、說法也馬上來了。

說她父親在外地工作,很遙遠的一個城市,好像是叫包頭的一個城市。

她自小跟母親過,隻有母女倆。

她原是我們上屆的,因為出了點事,和班上一個大哥哥談戀愛,被父母知道了,堅決不同意,就分開,就休學,就到包頭住了一年。現在事了了,班上的一位叫大林的大哥哥畢業走了。她才回來,插班我們班,複讀我們班。

就是這麼點事。多大點子事呀。農村一點事,大人孩子都知道,我們是學校老師學生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