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太不公平了。你以為你是誰。你爹是公社的協理員,可你娘跟我們一樣是農民,你的戶口也在農村,你憑什麼這樣,你跟我們沒兩樣!你以為你是公社大院裏吃國糧的幹部呀,你還敢支使我,你還敢老罵人,你以為你是誰,光脊背穿褲衩時你就是我們的小跟屁蟲,水塘裏我們撈過你,公社城牆下“海子”裏我還救過你,你,你,你……你以為你是誰……
我忽然裝出假惱,我忽然扭臉轉身。
我忽然向她的光身子看去。還上前將她摁倒。
不由分說,手又直奔那條縫摸去……
我是不是嘴裏還說著話呀,詞不達意,胡謅八扯,沒有理由找理由,我說:“我——胳肢死你,胳肢死你,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她當然極力反抗。
竟非常的有力。
像一條活魚。
像一匹油獾。
她,當時好像也說著話,但沒有了罵詞,竟也毫無內容:“哎呀呀,哎呀呀——”隻有三個字,她說。
簡單護身的高粱葉是經不住這樣廝打的。事實上所謂護身,也隻是鬆鬆拿在手上而已。等會兒穿衣服,誰還要這些,臨時擋擋羞,馬馬虎虎遮個麵——而一掙一打鬥,全完了,高粱葉子全散開:兩條活魚,兩個光屁股猴。
沒了遮蓋,高粱地忽然變得明亮了。如閃電劃過雲層,如毒日刺破濃霧。沒了遮蓋,高粱地又好像一下變黑了,伸手不見指,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見了,而什麼又清晰可見。
她發育了,清晰可見。她不一樣了,光明耀眼。
原來見的上邊的倆核桃倆棗呢?鼓脹那麼大,核桃棗變成白饃饃了,饃饃尖上長紅棗,紅白分明,那麼清晰——
而天氣愈暗。一下到了黑夜?
老天爺開什麼玩笑,你亮點,你亮點,我還要看看那條縫——
起風了。也好像不是起風。是我們打逗(鬥)搖晃所致。衣服在高粱梢頭晃晃蕩蕩,搖搖欲墜……
不管,不管。
那條縫,那條縫……
忽然,天真的黑了,忽然,有閃電,沒有了雷鳴。閃電過後要有雷鳴的(如雷鳴後有閃電一樣),怎沒有了動靜,太不正常,太不正常(那時就是這感覺)。
但寂靜中,我真切地觸摸到了她,她的那條縫。
我忽然停住了,一動不動。
她忽然地停住了,不再掙紮,一動不動。
我說過了——沒有雷鳴——有閃電沒有雷鳴——
白天好似夜,閃電閃過,沒跟著雷鳴。
一切都停止了。停住了。我現在說凝固也可以,但那時好像沒想到此。就是停住了。她停住了,一動不動。我停住了,一動不動。她不動,我不知什麼道理(剛才還挺有勁的嘛,翻騰如鯉魚打挺),我不動是受她的傳染。她的不動、急停如當頭棒喝,她不動,我不敢再動。同時心生怯意,生怕把件易碎的東西捏破了似的,生怕把層剛糊好的窗戶紙戳爛了似的。
——光光的,是那縫的地兒,那兒鼓脹,緊繃,鬆軟,潤滑——溫溫的,涼涼的,玉玉的,是那道縫兒,和縫兒的崖畔……
而一切還是那麼潔淨,一如兒時,一如幾年前城下海子裏我救她上岸時的情景。
而,不敢動,不敢動,不敢再動。再動就會大禍臨頭,再動就會失足懸空。
不得手時想得手,得手之後脫不了壺(不知壺為何道理,反正我們那裏人都那樣說,那樣形容,如壺不對,就是手吧,脫不了手)。不敢再動,再動絕對大禍臨頭。這感覺就是她的不動傳導的,告知的。她為什麼忽然不動,不動?
青旺旺的高粱地。
高粱梢頭沒了風。
高粱也不動,高粱地裏一片靜。
天黑了?天白了?天到底是黑是白了?老天爺行行好,老天爺,要麼您說句話,您動一動。
都不動。
都不動太難受了呀。我還伸著胳膊張著手的呀,多大的勁,擱著現在這樣繃……
我一激靈,猛抽回手。
她一激靈,猛坐起身。
隨後我起來,我去找衣服。我還先找回她的,巴結討好她,但她不領情。
她竟哭了,嚶嚶嚶嚶嚶,這倒不可怕,怕的是她後邊的哭詞:
“告訴老師,去找你爹,去找你娘——”
……不會的,不會吧?我可沒咋著你啊。我壓根沒想咋著你呀,你要我咋著,想讓我咋著,我還不幹呢,你個跟屁蟲!從小的跟屁蟲,原先跟我們一夥,現在跟我一個,我還煩呢,煩死你了……
況且,高山大海,森林叢莽,高樓、大廈、工廠、兵營,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還有前途,光明。
……但此後,我們的關係變微妙了。
上學路上,前後相跟(當然是她跟),保持著距離。也不再有話沒話地囉嗦(她囉嗦,那當然是她囉嗦)。
是的,是的。我也沒咋著你,你也沒讓我咋著你,老天爺都看見了,高粱地也可以作證。我不欠你的,你自己背你的幹糧吧,你自己挽褲腿蹚水過河吧——
但跟著還是跟著。
遠遠地,近近地。
有時,我在前邊走,故意加快腳步,猛加快,她就慌,眼見著發慌。
小腿倒騰得快,且東張西望。
是生怕把她甩下,把她丟了嗎?
有時,如是晚上,我還故意停下,躲在穀、豆、高粱地裏,或蹲或伏,隱沒身影。
我看她從我麵前走過。
東張西望,眼發磷光,幽幽似火。
挺嚇人的,她不會是什麼鬼怪托生吧。她五六歲時,天上下大雨,下起沒個夠。隨後又下大鯉魚,白晃晃水中遊,紅彤彤一亮景。這魚可是衝著我們學校來的,直接衝到我們的教室裏,我們教室土坯房,內有一二三四個年級,就是衝著她去的,她坐前排,一年級,光著背,穿著紅褲衩,胖乎乎的,像皮球。紅魚就直衝她去了(為什麼直衝她,單衝她,那麼多人,不衝別人?),衝她腳下去了,衝她懷裏拱。
她還真不含糊,上去抱鯉魚,隨水一道走。胖娃娃抱紅鯉魚,這本是年畫裏才有的。魚是紅的,她穿著紅褲衩。
可她是真娃娃嗎?紅魚怎不找其他人,就隻找她,像相約好了似的,紅魚來,直奔她,她去抱,她去逮,順著地下水,順著地壟溝,她們,也可叫它們穿牆越洞而出了,直接奔大塘,浮浮沿沿,滿滿的水,剛下的天水呀,它們,也可叫她們,就在塘裏嬉戲塘裏遊……我們同學和老師隨後都出來了,隨後我們的教室泥不碴,苶不嘰默無聲息倒地化為了一丘土,一股煙……我們圍著水塘找,我們圍著水塘看,但——我們沒看到真景,有村人老奶奶們說看到了,天上一道紅,官坑裏一道紅,紅鯉魚馱著紅娃娃,轉眼上天入地了……
狗屁,上天個屁,入地個屁。
她喝水變成了氣蛤蟆。
要不是我們把她拖上岸。
要不是我們用柳條去抽她。
……可,她那地兒咋那樣幹淨呢?
現在都大了,咋依然那樣幹淨呢?
寸草不生,光光地……
……後來,大河決堤了,開始拱水柱,鞭杆樣直躥直冒,後來呼隆隆,好像刮大風,雨帶風,水帶風,而咋那麼巧,她早不過河,晚不下水,偏又趕在正當中。難道她就等著大河決堤時蹚水,海子裏本沒多少水,她一蹚,大河就決了堤,麵對麵的大河堤呀,高出幾人高的大河堤呀,她又成了魚,她又沒了影……
吔吔吔,還在漩渦裏挓挲手呢,手裏還死不鬆提溜著她那雙塑料涼鞋呢……
吔吔吔,小花褂被水衝跑了吧。
吔吔吔,紅褲衩被水也衝跑了吧。
吔吔吔,還轉圈呢。
吔吔吔,還打旋呢。
吔吔吔,還亂撈摸呢。
吔吔吔,是水中魚扒掉的她的小褂吧。
吔吔吔,是水中烏龜王八使壞又脫掉她的紅褲衩吧……
吔吔吔,紅褲衩捂處白淨幹淨不一般。
吔吔吔,翻過身前邊一條縫。
吔吔吔,吔吔吔,吔吔吔,一條縫,一條縫,一道閃電,劃破長空!!
“狗日的魚雜種,狗日的鱉孫王八,敢欺負俺同學哩,以為俺同學中沒有人哩——”我義不容辭,口是心非,自己羞紅著臉,倒罵著河魚王八——我脫衣下水,將她救上岸來……
翻轉過來,我看見了她那條縫。
奇怪,想時激烈,雷鳴電閃。真做了,見了,倒沒覺打雷,也沒見電閃。
隻是……那地兒怎麼還那麼幹淨呢?和公社城牆上看到的家院裏閨女媳婦少奶奶的“景兒”差別恁大呢?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呢?哪個是應該,哪個是錯誤呢?書上說(我想),瞎子說書說(我想),牛屋冬日拉呱說(我想),光棍漢們集堆說(我想),早應該草冒尖草出頭了——可她不,光光地,瓷片一般,可她不,寸草不生——
異類,異類,絕對的異類——況且,怎麼都是我攤上呢?那天放學,她本可以早走的,和村裏夥伴同走的,可她不,磨磨蹭蹭,就是不走,我在堤上坐,看書看風景,她在堤下坐,小腿撩弄水(溫暖的河水,我們家鄉水多為黃河水,黃河咆哮,黃河激烈,黃河鞍馬勞頓,但水流出了,沉下了泥沙,一靜,那是澄明,清澈,真正的澄明清澈,多深的溝、塘、河、池掉下個繡花針鼻也看得清。這水還柔和,大躁大累大激大烈之後的溫和柔,恬和靜,這水還溫暖——我的詩像春天五月裏溫暖的池水——我從小就會說會吟這詩——)。她不走,似和我有約似的,吔吔吔,誰和你約喲,你和大堤約去吧,吔吔吔,大河堤等會兒決口子淹死你……吔吔吔……
就是那麼巧。
大河說決堤果真決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