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她有“事”,但全班都喜歡她。老師也喜歡她。
中學教我們的沒有女老師,男老師班主任那時已換成一姓徐的語文老師。好像叫徐叢雲,徐老師也喜歡她。
她的功課出奇地好。
語文、數學都好。
數學好,數理化也好。數學考了才知道,化學、英語也是考了才知道。但語文當堂講,開口就知道。
我記得她來不久語文課文中有一篇《曹劌論戰》,是篇古文,老師讓她讀,她一讀,我們嚇一跳,她根本不是我們這個年級的水平,高了去了,遠了去了,好多了去了。她斷句斷得好,語音像唱歌,字字響叮咚。是我們這裏腔調,又不似我們腔調,在我們腔調基礎上,加上外地腔調。好,好,好,我們都驚呆了,差點集體為她鼓掌。
她竟一時很靦腆,羞答答地低了頭。那是課文讀完了的一瞬,她可能也覺出她讀得太好了,所以靦腆,所以害羞,所以怕得罪我們似的低了頭……
徐老師也說她讀得好。
但沒有直接表揚她。
隻說:“你古文基礎好,以後就當語文課代表。”
好,好,這比表揚還好哩。但我們心服口服。
她的數學、化學、英語課門門都好。
說一例。她坐在我身後,一次數學考試,我抓耳撓腮,一籌莫展。我說過的,學生時,我數理化、英語課門門不行,凡是數字的,帶碼的,要記要背的,到我腦裏一盆糨糊,糨糊一盆。用勁也沒用,早跑高粱地、黃河邊去了。我隻有語文尚可,勉勉強強是那回事。就因為這,我經常做噩夢,半輩子老是做不完,這噩夢就是考試,數理化,公式數碼,一急一身汗,回回夢驚醒,驚醒睡不著,對夜空長歎。
——我抓耳撓腮,我東張西望。我向她求救,心急心慌。她紅臉了,臉紅了,好像是她在作弊,好像是她在求我。
我等了一刻,無動靜,就又急著回頭看了她一眼。
終於,一個紙團遞過來了。
我打開,是她演算的草稿。
我抄,模模棱棱,稀裏糊塗——
下課了,她又紅著臉,說:“都抄錯個龜孫了——”噢,我腦已稀裏糊塗,我腦又清清楚楚。她說的什麼內容我不在乎。我當時腦子裏想的是:一、她臉紅是天生,說話愛臉紅;二、天啊,她怎麼也說那種話,跟同學楊葉一模樣,龜孫,都錯個龜孫了多親切自然哪,這代表什麼?不親不近誰給你說這種話——
然而,她是怎麼知道我抄錯了的呢?那又說明她在注意我,關心、關注我(從背後關心關注我)……
噢,這就夠了。我一下激情燃燒起來。同時,還是那個想法,那個想法又油然而生:學好,學好,一定再努力,再加倍學好。我還要加倍地多讀書,將來寫篇作文讓她看看,讓老師在課堂上表揚表揚,讓全班同學當範文學習學習,傳抄傳抄。當然了,文裝頭腦,武裝身體,我還要鍛煉,繼續長跑,籃球也要打,男生打,女生看,投中籃,多榮耀——我也叫她看看,“噢,籃球,我青春生命的形體”——不知怎的,我還一下想起了一句寫籃球的詩——噢,對了——稀裏糊塗呀,丟三落四呀,顛五倒六呀(有這麼說和寫的嗎)——她除了愛臉紅之外,兩個淺酒窩也很好看,也很明顯——眼睛忽閃閃地大,有時眯起,似雲如霧(這也似乎不貼切,也有點莫名其妙,但那時就是這感覺,就是這樣)——
這眼睛,如果正麵看去,你和她對視,碰著了,她忽閃一下即躲開,剩下的就是臉紅,紅臉邊的酒窩。可你如果不看她,不經意間,你發現她看你了,又是隨意自然,又是側麵不經意之間,你會發現她是那麼地美,迷人,勾魂。我現在大了,知道了很多事(也沒多少,也沒見你知道多少事,別吹,峪叢同誌),也讀過關於女人的一些書。女人確有很多類型的,賢淑的,溫良的,奔放的,知識的,但有一種女人,都不能歸到這類裏來。她們——怎麼說呢,無論年齡大小,無論是否美輪美奐,但她們有一種專對男人的東西,那就是勾魂與迷人,這也不能全用性、性感來解釋,有的還是小孩,任事還不開竅,但那眼神,一效一顰也勾魂迷人。這是一種天生的東西吧,老天爺造人時就專門造了這一種吧,感謝老天爺。要麼,就是精怪魔道了,為什麼農村人罵曰:小狐狸精,小害人蟲呢,就扯到神靈鬼怪上去了。這罵法、所指還不僅僅是大人,大人對長得好、有這種潛質的小女孩也是這種罵法:小狐狸精喲,將來要害人的喲。小美人坯喲,將來不知要害多少人喲——
她,蘆花,就屬於這一類。
但關於她的傳聞——和一個上一屆的大哥哥因談戀愛而休學,而轉到外地,現在沒事了,又轉學回來——是真的嗎?沒法確證。但我相信是真的。我們那裏農村,這類事瞞不住的,村挨村,親戚裏道,啥事能瞞得住,啥話傳不出去?加之農村人老實,造謠生事可不會的,說出來的,多半就是那回事。
可,事情就是那麼怪,這類事如出在其他人身上,可能會引起妒嫉和不滿,甚或遭唾棄輕視的。但她沒有,都沒有。我說過了,事情就是怪,什麼事也沒有,老師同學都喜歡她,好像班上來了她,班的威信和地位在全校提高了似的,全班每人都跟著沾了光似的。
——關於這,我給你們講個八輩子不相挨八竿子打不著但又好像很類似的故事吧。那可是我親身經曆的。多少年後我在部隊當了一名不大不小(我自認為很大,實則很小)的官兒,在軍區教導大隊培訓時,我們的一個學員犯作風錯誤,被開除,撤銷行政職務,做戰士退伍還鄉。那時的處分就是那麼重,把男女的那點事看得神了去了,大了去了。其實很簡單,我們的那位幹部學員就請了半天假,就去了一次武漢市,一去,認識了一個街道的婦女,年齡已經不小了,女兒都上中學了。況且,這個女的原先已犯過錯誤,也是作風錯誤。但那個年代怪得很,錯誤好像都是處理男的——已經處理過一個了。我們這個學員在教導大隊學習時,是排職,行政二十三級幹部。節假日,放假,他搭車去武漢,去了就犯了錯誤,被地方革委會派出所抓住送回來了。
聽說,還是這個女同誌的女兒報告的(那時沒有告密一說,隻有報告),報告給了居委會,居委會找的派出所。女兒十幾歲,上初中,也該懂事了呀,可那個年代,就是那樣,人人繃著一根弦,都對革命負責,都對北京的毛主席一人忠心,女兒就告了,告解放軍和她的媽媽耍流氓——
事情可大了。那時還興遊行,遊行還戴高帽,高帽開宗明義?什麼流氓,什麼破鞋——
解放軍要交部隊,由部隊處理。
我們教導隊給這個學員辦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其實這與毛澤東思想有啥關係呢?可那時就那樣,什麼事都辦學習班,鬥私批修,毛澤東思想學習班。
辦得很殘酷,鬥爭很激烈。
我們將窗戶蒙上黑紙,黑紙外邊還釘上木條。
黑紙用牛皮紙代替,木條用圓木棍子釘牢。
我們還三班輪著審訊,毛主席語錄叫他背完一條,再背一條。由於三班倒,由於他得不到休息,後來就糊塗了。交代了一本糊塗賬,還得我們給他理。他說他是和這女同誌在公園裏認識的,一見就認識,跟著就回家,回家就上床,一會兒一次,一會兒一次,總共十三次——
唉,我們那時就相信,還將材料上報。
我們同時還對這個學員憤恨,恨其不爭氣,為一個半老婦女,真是劃不來。
但後來,因為有些事要和地方上銜接,核對證據材料,我們終於見到了這位地方上的女同誌,本來挺嚴肅的,但女同誌竟露齒一笑,微抬了下本低著的頭,害羞露齒一笑。
我們都傻了,真是沒想到!
沒想到就沒想到唄!本來畫句號,可我們都打的驚歎號。
女同誌可能結婚早,現在依然年輕。況且就那一抬頭一笑(一笑一抬頭),什麼都有了。我們同去的四位男同誌吧,包括我,一起都呆都傻了。同時心裏山呼海嘯!同時——說什麼呢——真想立馬交流思想與感覺——
那就是我們的學員沒吃虧。
我們的學員占便宜了。
這錯誤擱誰誰都犯(擱俺俺也犯,擱咱咱也犯),十三次做鬼也風流。
——後來,我們這個學員當真和那位女同誌成了家(女同誌早年喪夫,後犯錯誤一二,材料中言,調查所據)。但從此和我們失去聯係,和所有的戰友失去聯係。
我們的這位戰友、學員日子一定勝意美意吧。
一定過得很好吧。
後來改革開放,後來政策緩和,後來糾正冤假錯案,後來處理來信來訪。我們時刻注意著、巴盼著這位當年的戰友會來找我們。找單位,找我們,給我們一次機會,讓我們給他糾糾偏,平平反,重新處理、結論,安排個工作什麼的。
但沒有,什麼都沒有,這個故事到此結束了。
我今天重講這個故事的意思是什麼呢?
我是說,美,就是那樣。
美,看一眼就行了。人人心裏有數的。
其實也不僅僅是美,還有很多,很多。
其實,也沒有多少階級性可言,你說有,當然我也不跟你抬杠。
世上就有這樣的女同誌,男人看了,就想把她娶回家,就想把她抱懷裏(當然,您非要說,還說,就想把她摁床上、炕上也行,不過那是您說的,俺沒說,俺可沒說……)。其實也無須再抬杠,你年紀大了,老了,把她當兒媳、孫媳娶回家不行嗎?你也會有這想法。我是說的這個意思,我說的是基本大概這個理兒。你若還要硬抬杠,死鑽牛角尖,在“娶”和“抱”上較勁、較真,那是你的事,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的一個“理”兒,人人心裏都明白的一個“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