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本有些狂氣,此乃禪宗創造力的源頭之一。但若此狂氣發展到無法自我規範、自我製約的地步,麻煩就隨之而來了。
人人都可自稱開悟,自封教主之內因,加上名利誘惑之外因,大批士無有其能、農不耐其勞、工莫得其技、商弗窺其機的芸芸眾生、無賴,便混跡禪窟,騙財騙名。滿街開悟的聖人,遍地六通之神僧,恰似當今遍布世界的氣功大師,特異人士!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當模式化的路走到山窮水盡之時,唯一的柳暗花明之道即是及時作真正的、脫胎換骨的自我調節——重新皈依於佛祖和經典的權威。當曆史的浪潮把禪宗推到這一步時,放眼望去,禪師們的眼前耳際,一派佛號,遍地淨土!
禪淨之淵源可謂深矣!它們本是同根生,都是從廣義的禪定中發展出來。作為禪宗成熟的口號之一“是心是佛”、“是心作佛”,出於淨土三大部之一的《觀無量壽經》,絕非偶然。因為禪淨二宗不約而同地企圖超越佛教之三學六度四念處、因緣實相解脫門等一整套複雜的體係,一下子直接把握成佛之最高境界。於是“人和神”這人類學和宗教學的最普遍命題,轉化為“心和佛”之佛教的特殊命題。沒有任何中介,入得門來,人即是佛。直接、簡潔、易行成為禪和淨土共通的特征,隻不過禪宗走的是內在、個體、當世成佛的道路,而淨土宗走的是外在、群體、來世成佛的道路。
即使雙方在開宗立派的曆史潮流中分道揚鑣,但共用一條臍帶的前世因緣,卻是剪不斷,理還亂。中國淨土宗的實際開創者曇鸞,與禪宗的實際開創者四祖道信,前後相續,同奉大乘般若學,一倡念佛三昧,一倡一行三昧,同源異流,形神相契。
淨土三祖法照(按《樂邦文類》所立淨土六祖說),承懷感之勵聲念佛說,製訂五會念佛之儀則: 合五音之曲調,以教唱佛名,以警策自、他之信心,而成就三昧。五會念佛,第一會平聲緩念,第二會平上聲緩念,第三會非急非緩,第四會漸急念,均唱南無阿彌陀佛六字,第五會即轉急念,隻唱阿彌陀佛四宇。又《略法事儀讚》雲: 第一會時平聲入,第二極妙演法音,第三盤旋如奏樂,第四要期用力吟,第五高聲唯速念。由此可知: 最初第一會平聲緩念,引聲唱六字名號,次第而高聲急念。至第五會,更加高聲,唯速念阿彌陀佛四字。
而同時禪宗五祖弘忍所傳之東山門下,幾乎全體念佛——主流之北宗神秀,尚“淨心念佛”;南宗慧能,創“念摩訶般若波羅蜜”,雖屬革命,但總還是在“念”。最引人注意的是五祖門下四川一支,其中宣什宗,據宗密《圓覺經大疏鈔》,此派號稱南山念佛宗。而淨眾宗之成都金和上無相(天台家之《佛祖統記》中所立之淨土三祖南嶽承遠,乃其同門),則倡引聲念佛之儀則。與法照之由緩至急、從低到高的程序相反,宣什、淨眾所取為由有聲至無聲。一禪一淨,一正一反,簡直預告了日後禪淨合一的大勢。
除了血緣關係所造就的禪淨二宗的感應道交之外,更重要的是: 當禪宗因與中國士大夫文化投緣,在雅文化層次上得以獨占佛教這一席位時,淨土宗卻發揮自宗的優勢,在俗文化層次上,成了佛教的一大代表。
當淨土宗把經論所說觀想念佛變成口稱念佛時,再進一步創出臨終念佛後,淨土宗對廣大老百姓的吸引,無人能敵!因為照此法門,哪怕酒沽狗屠,畢生無緣於佛道,隻要臨終悔過,一聲佛號,即能往生西方。
又宜同誌五三,共結言要,垂命終時,疊相開曉,為稱阿彌陀佛名號,願生安樂,聲聲相次,使成十念也。
最重要的是,淨土宗那可行可證,簡潔統一的佛號——“南無阿彌陀佛”,正好填補了禪宗的空缺,成為禪宗那無可言傳、無法印證之悟境的最佳載體。禪宗那與生俱來的矛盾,或能由此消解。
內外相湊,因緣交會,禪淨合一之大勢,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禪淨二宗,終於再度攜手,開出佛法之新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