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寫佛教史,有一奇特的現象: 越往上追溯,越是遠古的人事,說得越詳盡;其章節之細、文字之多,遠勝後來。給人的印象,也就恰與佛教之“三世說”相合——佛道由正法而像法、由像法而末法,一代不如一代。
其實並非如此。
除了中國人尚古崇祖的傳統心理之外,史家對兩種不同類型的文化之親疏偏愛,乃是造成此錯覺的根本原因。
古代中國佛教文化,漢魏隋唐可歸為一類,屬文化開創期;宋元明清又是一類,屬文化成熟期。前者以質量、氣度、顯明的個性勝,後者以數量、衡定、統一的人格勝。二者前後相續、因果相連,真正有識之史家,絕不能任一己之喜好,任意貶褒。但是,寫史,即是做文章,就此而言,差別就無法避免了!
與漢魏隋唐的文化氣韻一致,中國佛法的先趨者、開創者個個雄渾遒勁,氣勢逼人,共通的使命感和文化人格,透過不同的經曆和迥異的個性,在一簡青史上刻下了一個又一個深深的印記。令後人攬史,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接,當然是浮想連翩,筆下生花!
相形之下,宋明以後,也是與其文化特色相一致,中國佛教就顯得芊細、蒼白,缺乏開創性,因而也就無明顯的個性。無個性、無氣勢的材料入文,繞是夢筆生花,也難逃曹雪芹所謂“千人一麵,千部一腔”之命運,此實是為文之大忌。無可奈何之際,隻好千年史說匆匆帶過,籠而說之,統而論之。
而今筆者也遇到了這個問題!
禪淨合一史,寫到宋明,應是剛剛入進門檻。就數量而言,高唱自性彌陀、唯心淨土、老實念佛、禪淨合一的人和事、論和著,百分之九十在宋明以後。但是,就分析而言,就本書的目的任務而言,禪淨合一的淵源和根據,卻已說了百分之九十。如果不忍割愛,將宋元明清“有資格”的人和書一一抄下,絕對是蛇足狗尾。
因此,本書的最後一章,不可能取“麵麵俱到”的目錄學方式,代之而以俯瞰的辦法——統論宋明以還禪淨合一之大勢的幾個特點。
一、 淨土宗的由泛而專
死亡和來世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乃是宗教的專利,故也是淨土宗有其先天的優勢和生命力之源泉。口稱佛號和往生西方,不但彌漫佛教全體,而且成為中國的民俗,很多人並不信佛,如《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但關鍵時刻,“阿彌陀佛”不知不覺地掛在口上。所以淨土宗的泛化,乃是淨土宗與生俱來的命運,直到宋明以後,這種泛愛諸家的情形,才為專鍾禪宗的大勢所取代。
前文我們曾曆數禪宗與淨土的曆史淵源,事實上,中國佛教各大宗派,與淨土都有數不盡的糾纏瓜葛。這一點,日人望月信亨教授所著《中國淨土教理史》提供了最好的證明。僅看該書部分目錄,就足夠了:
第九章天台智之淨土論及常行三昧
第十章吉藏之淨土論及生因說
第十六章玄奘、窺基及法相諸家之淨土論
第二十一章天台門葉之淨土讀土讚揚與飛錫之三世佛通念說……
第二十三章華嚴諸家之淨土及念佛論
第二十九章宋代淨土教之弘通
第二節天台諸家之淨土宣揚
第三節律及華嚴一派之淨土鑽仰
第三十二章南宋及金代淨土之弘通
第一節天台諸家之淨土宣揚
第三十三章元代之教勢
第三節天台諸師之歸淨
第三十四章明代天台諸家之淨土宣揚
清風明月
粗粗列其顯者,天台宗之天台灌頂(561—632)、荊溪湛然(711—782)、寶雲義通(927—988)(宋僧,四明知禮與慈雲遵式皆出其門下),法相宗之玄奘、窺基,華嚴宗之智儼、澄觀,律宗之元照。直是一張令人肅然的名單!
然而,因緣俱會,時勢所趨,禪淨合一漸漸成為主流。恰如“淨土公司”的股票,開始是各家平均持有,慢慢地“禪宗公司”獨霸其股,成為左右大局者。宋明以還,禪宗名僧幾乎全體修淨: 金萬鬆行秀(?—1347),元中峰明本、天如惟則、楚石梵琦(1294—1370),明一元宗本、無盡傳燈,加上楊岐派的空穀景隆(1391—1444)、古音淨琴、楚山紹琦(?—1473)和憨山德清(1623—1700),曹洞宗的大方如遷(1548—1618)、大方祖通、無明慧經、湛然圓澄(1561—1626)和鼓山元賢(1574—1629),還有廬山偏融、雲棲祩宏、紫柏真可(1543—1603)、蕅益智旭。至清則道俗全體,無一例外。
而淨土方麵,也對禪宗情有獨鍾。唯心淨土、本性彌陀和老實念佛成為宋明以後淨土著作的長青主題。這一點,隻要作兩方麵的比較: 一是比較淨土宗之祖統說,二是比較淨土宗之往生傳,即能有畫龍點睛之效。
淨土本無宗祖之說,應受禪、天台、華嚴等諸家啟發(抑是壓力?),晚至南宋慶元六年(1200),四明石芝宗曉編《樂邦文類》,方第一次立蓮宗六祖: 慧遠、善導、法照、少康、省常、宗賾。淨土祖統,曆來爭議頗多;僧俗二家,批評之聲不絕。《樂邦文類》所立淨土六宗,本朝僧人占了兩名,此應與乾道年間,南宋高宗親書“蓮社”兩字一事有關。皇上力倡,故當時淨宗之勢必盛,厚今而薄古,理所當然。但前代大師,何能忽視;當代僧人,或是僭越!正因如此,會有種種不同的淨土祖統說問世。但有一個問題,不但沒有引來批評,反而為曆代繼承,成為各種祖統說共通的特色——淨土宗祖中擠進了禪宗中人!
上述之淨土六祖長蘆宗賾(蒙賜慈覺禪師之號,又稱慈覺宗賾),以立蓮花勝會而聞,因彼人曾夢見《華嚴經·離世品》中所說之普賢、普慧兩大菩薩亦欲入會,一時名聲大振。又宗賾唱參禪不礙念佛,念佛不礙參禪;有“處處綠楊堪係馬,家家門戶透長安”之佳句流傳於世。緣此因緣,宗賾得以入選為淨土六祖。但是,追根尋源,宗賾乃禪宗嫡係——宗賾乃是雲門宗長蘆應夫之門下,即有名的天衣義懷之法孫。
以他宗中人有功於宗門而立其為本宗宗匠以至宗祖,佛教史上也是有先例的。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立禪宗中人為自宗宗祖,乃是淨土宗的一大特點。
按時間順序,接下來是天台係統的誌磐,在其巨著《佛祖統記》中立蓮宗七祖: 慧遠、善導、承遠、法照、少康、延壽、省常。正因是天台家說,誌磐所立,或許更有說服力。誌磐對淨土可謂重視有加,《佛祖統記》諸宗部中,特辟“淨土立教誌”三卷,而諸宗僅合一卷位於其後。但他卻沒有加一位台家人物於淨土祖師之中,他之所為: 拉掉了一個禪師宗賾,換上了另一個名頭更響的禪師——永明延壽!
而後,明蘧庵大佑著於洪武二十八年(1395)的《淨土指歸集》立淨土八祖,又把宗賾拉回(於誌磐之七祖之中),禪師在淨土宗的地位,更加突出。
明清以還,時勢所然,新的祖統說中,加進了雲棲祩宏、實賢省庵(1682—1730)、徹悟際醒(1741—1810),則更全是禪淨雙棲者。
第二個比較是往生傳的內容,其趨勢與祖統說是完全一致的。
現在所見最早的往生傳,乃飛山戒珠的《淨土往生傳》(著於宋英宗治平初年,1064),其中收入五十六人,附見十九人,無一禪宗中人。
後王古《新修往生傳》(宋仁宗元豐七年,1084),收了永明延壽,乃是唯一禪師。
再是王龍舒《龍舒淨土文》(南宋高宗紹興三十年,1160),正文中收入永明一人,附錄收入永明、宗賾。
從此以後,等而下之,凡淨土宗書中傳記,禪宗中人,越來越多,不可勝記。試讀淨土往生傳之殿軍,清彭希涑(1761—1793)之《淨土聖賢錄》和胡璿之《淨土聖賢錄續編》,就可了然。
綜上所述,宋明以後,淨土宗由泛而專的勢頭,可謂一清二楚。但最後還是需要加一附注: 雖曰合流,禪淨兩方的姿態還是略有不同。宋明以還的禪宗,固已不同於唐五代之禪宗而納之以淨,但其獨立自我意識還是非常強。其典型如元中峰明本和天如惟則,他們是禪宗中真正地實踐、兼修淨土之先趨者,讀他們的著作,如《天目中峰和尚廣錄》、《明本禪師雜錄》、《天如惟則禪師語錄》等,最強烈的感受即是他們還是禪師——當他們上堂開示,拈起一則話頭、一個公案時,脫口而出,絕對是禪家風味,極其正宗純粹。隻有當他們專門鼓吹禪淨合一時,禪與淨土才無分左右。這一特點直至明楚山紹琦、憨山德清、雲棲祩宏、紫柏真可都繼承下來了,正因如此,《續藏》中能收進禪師語錄二十一大冊,四百餘種(占全部《續藏》六分之一弱)。相比之下,淨土宗卻不複再見“純粹”的淨土家說了,透禪出淨也好,透淨出禪也好,反正離卻心性,就很難說念佛往生了。所以,形容禪淨合一,如果說是像兩條大河,並而為一那樣,恐怕想象力還不夠,實際情況,遠為複雜而豐富。此情此境,給本書撰寫宋明以後之禪淨合一史,有一直接影響——看上去好像就是在寫淨土史,好像禪宗全給融入淨土宗中了。事實正好相反,禪淨合一之外,有著獨立的禪宗史,卻無“純粹”的淨土史!
二、 強大的居士隊伍
自二宋始,推動禪淨合一的力量,除了僧人之外,極為引人注目的,是一支強大的居士隊伍。有唐一代,雖然有白居易、李翱(772—841)等名人好佛,但絕對是少數。至永明延壽《萬善同歸集》中,還專門發問:“在家菩薩,亦許純修善不?”試想,如果當時沒有反對在家修善的言論,何必此問?由此可見,直至宋初,居士而修證,尚未流行。但時至元代,卻出現了偽造六祖慧能之偈雲:“寧度白衣千千萬,不度空門半個僧”,思潮遞變,反差之大,令人難以置信!
但事實不容否定,請看下列名單:
楊傑(宋元和時為禮部員外郎,參天衣義懷)
《天台十疑論序》、《直指淨土決疑集序》
王古(與楊傑同時,官至禮部侍郎)
《新編古今往生淨土寶珠集》、《直指淨土決疑集》
蘇東坡(著名文人,參東林常聰)
《阿彌陀佛像讚》
江公望(宋崇寧時為司諫)
《念佛方便文》
陳瓘(從明智中立受天台教旨)
《延慶寺淨土院記》、《天台十疑論後序》、《寶城易記錄序》、《止觀坐禪法要記》
禪心
晁說之(官至侍製,先師從明智中立,後私淑大智元照)
《淨土略因》
王日休(國學進士)
《龍舒淨土文》十卷
王衷(南宋政和年間人)
《勸西方文》
王以寧(官至侍製,參真歇清了)
《廣平夫人往生記》
遂寧(官至給事,參大慧宗杲)
《西方禮文》、《彌陀懺儀》
林濟(元人,號西歸子,創立西資社)
《讚淨土諸上善人詩》五百首
張掄(官至浙西副都總管)
於家中創立蓮社,南宋高宗親書“蓮社”二字賜之。
鄭清之(南宋理宗時丞相,封魏國公)
《勸修淨土文》
姚廣孝(即僧道衍,明太宗時還俗為太子少師)
《諸上善人詠》、《淨土簡要錄》
嚴敏卿(明嘉慶間翰林學士,次拜武英殿大學士,為雲棲祩宏之有力外護)
《樂邦文類序》
莊廣還(從祩宏受教)
《淨土資糧全集》六卷
李贄(萬曆時人,官至南京刑部主事,)
《淨土決》、《西方說》
一念(萬曆時人)
《西方直指》三卷
袁宏道(明萬曆進士,文學史上以袁氏三兄弟而有公安派)
《西方合論》
張師誠(清嘉慶時人,官至江蘇巡撫)
《徑中徑又徑》
胡璿(道光年間人)
《淨土聖賢錄續編》
程兆鸞(同光時人)
《蓮修起信錄》六卷
楊文會(著名金陵刻經處創始人)
《蓮邦消息》、《求生捷徑》、《西方清淨音》、《彌陀經論》
長長一串名錄,還是掛一漏萬。一眼就可看出的是: 這批居士大多數身居高位,有錢有勢且不必說,更是有著高品位的文化素養,其中甚至還有極負盛名的文人,這一切於禪淨合一大勢之推動,可想而知。
然而,另有一重要信息,卻往往容易為人漏掉。上述居士的著作,乍一看,全是淨土方麵的。除了前文剛講過的理由,即當時的淨土史就是禪淨合一史;更有深意的是,這批人的“心路曆程”都是儒而佛(禪),再而淨。宋明以後的古代中國,入仕之途乃是唯一的“明經”——明的是儒家之經,尊的是程朱之說,所以這批居士在起點上都是儒家者流。而後雖有不同的經曆機緣,但差不多都是“參禪有得”,這當然與禪宗的主流地位有關,且中國的士大夫與禪宗確是有著極深的淵源。但他們由參禪之所“得”,又怎麼把他們不約而同地引到了淨土的“歸西”之路上?此中大有深意。請看他們的夫子自道:
一念《西方直指序》:“今禪毒大發波及吾儒,汝不衛儒直搗禪巢,誠急則治標之奇策也。”
莊廣還《淨土資糧全集自序》:“非儒無以識佛之理,非醫無以達佛之心,非玄無以肇佛之寂,非閑無以築佛之基。”
寥寥數語,道破天機。
從更大的文化背景看,宋明以後,儒釋道三家合流乃是當時之主導。本來,禪之“心性”與宋儒之“心性”不說同宗同源,也是非常接近的。但禪宗借陸王一派的張揚,逐漸步入歧途,狂態日露,與強調天理、誠敬和綱常的儒家主流距離日遠。站在儒家主流文化的立場上看,禪宗的此一變化是極為危險的、不能認可的,必須要懸崖勒馬,讓禪宗重入正軌。最穩妥的方式,便是給禪宗套上一籠頭——與脫韁野馬般的狂禪相比,融入淨土之禪,絕對的溫和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