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以前說延壽每天“瀑布前坐諷禪默”,現在變成了“日暮往別峰,行道念佛……夜靜四旁行人,聞山中螺唄天樂之聲……忠懿王歎曰: 是故永西方者,未有如此。”
(三) 有僧人於陰間閻王殿前,見閻王永明畫像故事,號稱“自釋迦滅度已來,此方九品上上生,方第二人。”
這牛吹得不可不算大!但正是淨土勢力坐大之反映,後來凡淨土家之永明傳記,上述材料毫無疑問地收入,但這兒還未見抓鬮故事和“四料簡”,當時離延壽逝世正好一百一十年。
從此以後,禪淨兩家,各持己說,如並軌雙車,齊頭並進。其中禪家之說,數百年間無大變化,如成書於元至元年間(1264—1294)的《佛祖曆代通載》,成書於元末明初的《釋氏稽古略》,甚至於蓮池祩宏(1535—1615)撰於明萬曆十二年(1584)的《往生集》,都基本照錄《景德傳燈錄》。蓮池本人是鼓吹禪淨合一一大重鎮,但他畢竟是一嚴肅的學問僧,故他之撰《往生傳》,沒有隨波逐流,那些“查無實據”的東西,寧缺毋濫。
而淨土宗方麵,在王古之《新修往生傳》半世紀後,南宋紹興十年(1140)王日休撰淨土宗第一本大型叢書《龍舒淨土文》時,情況一如既往。《淨土龍舒文》一共隻收了兩名禪師(本傳中有永明,宗賾見於附錄),且永明事跡隻寫了《新修往生傳》中的一、三兩項,而第二項之長篇大論,僅以“日課一百八事,精進以修西方”十二字代之。
直至南宋慶元六年(1200),四明沙門石芝宗曉(1151—1214)編《樂邦文類》,淨土方麵的說法有了突破性的發展——若以《新修往生傳》為底本對照,則《樂邦文類》拿掉了第三項閻王禮拜故事,增加了七次抓鬮故事。這是抓鬮故事最早出現,距延壽往生已整整二百二十五年!但“四料簡”還是沒有見到。
又是七十年過去,僧誌磐於南宋鹹淳五年(亦即元至元六年,1269)撰《佛祖統記》,還是隻有抓鬮故事,而無“四料簡”。當然,《佛祖統記》是天台家語,或已跟不上淨土宗的“時代精神”。
追蹤曆史的腳步,永明延壽之後,綿綿三百五十年,猶抱琵琶、千呼萬喚,“四料簡”總算出場了!
元中峰明本的《阿彌陀經疏鈔演義》中,注原經“但得見彌陀”句雲:
永明四料簡雲: 無禪無淨土,鐵床並鐵磨,萬劫與千生,沒個人依怙。有禪有淨土,猶如帶角虎,現世為人師,將來作佛祖。有禪無淨土,十人九錯路,陰境若現前,瞥爾隨他去。無禪有淨土,萬修萬人去,但得見彌陀,何愁不開悟。
這兒,中峰沒有作任何解釋或展開,而其徒天如惟則撰《淨土或問》(惟則於元至正元年,即1341年,於蘇州師子林開法,《或問》當作於此後),則大有發揮。
此時永明延壽,儼然淨土宗祖架勢。短短一卷《淨土或問》,引永明言行凡五處。二引《萬善同歸集》,一說閻王禮拜故事,而最被重視的是“四料簡”——一首一尾,占盡風光。其開卷曰:
天如老人,方宴默於臥雲之室,有客排闥而入者,禪上人也。因命坐之,坐久,夕陽在窗,篆煙將滅,客乃整衣起立,從容而問曰: 竊聞永明壽和尚,稟單傳之學於天台韶國師,是為法眼的孫,匡徒於杭之淨慈,座下常數千指。其機辯才智,雷厲風飛,海內禪林,推之為大宗匠。柰何說禪之外,自修淨土之業,而且以教人。複撰揀示西方等文,廣傳於世。及作四料揀偈,其略曰: 有禪無淨土,十人九蹉路;無禪有淨土,萬修萬人去。看他此等語言,主張淨土,無少寬容。無乃自屈其禪,而過讚淨土耶?此疑非小,師其為我辯之。
經惟則反複辯論,《淨土或問》最後說:
此名淨土禪,亦名禪淨土也。然則永明所謂有禪有淨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來生作佛祖,豈不驗於此哉!
這兩段是我所見到最早的關於“四料簡”的文字,正因它剛剛問世,所以才會引起“禪上人”的“非小”之疑。惟則則為之委屈辯論。其實這兒主客雙方都是惟則一個人,作為一個力倡淨土者,永明的身份和這精彩的“四料簡”,確實是令他有“驀然回首”之驚喜;但作為一個禪宗中人,這“四料簡”好像又太過分了——所以必須“辯之”,硬把它說成是禪淨平等,禪淨合一。在惟則門人善遇所編的《天如惟則禪師語錄》卷三之《示西資會道友》一文中,惟則的這一矛盾心理,表現得更為清楚。他一麵讚同西資會修淨的立場,但另一麵他絕不放棄自己禪師的地位和立場,故他稱他們為“道友”,特地聲明: 永明之“四料簡”——
此豈自貶其禪耶?蓋隨機設化,或抑或揚,且使禪者知淨土之不必疑也。
賴明本師徒首倡之功(當然,明本和惟則的個人立場,正是當時大勢之反映,若非如此,“四料簡”被如此之理解和接受,是不可想象的),這“四料簡”終於沒有引發禪淨之間的爭論,反而為禪宗中人欣然接受,得以廣泛流傳。
明洪武年間,獨庵道衍(姚廣孝)撰《諸上善人詠》(洪武十四年,1381);大祐編《淨土指歸集》(洪武二十六年,1393);妙葉撰《寶王三昧念佛直指》(洪武二十八年,1395),都把的“四料簡”掛在永明延壽的名下,放在極為突出的地位,一句一句不厭其煩地解譯說明。從此以後,率成定論,無人敢疑,也無須再辯。
我對“四料簡”的考證追溯,暫止於此,我的結論是:
第一,“四料簡”非永明延壽所說,其最早的問世,是在元末明初。但是,在元普度(?—1330)所著《蓮宗寶鑒》中,載有南宋初僧人慈照子元的四句話:“有行無願其行必孤,有願無行其必虛,無行無願空住閻浮,有行有願直入無為。”雖然說的是淨土宗之行願相扶論,但我就有點懷疑其與“四料簡”會不會有“血緣關係”。可惜,子元其人,因白蓮社的關係,其書不傳,隻能付之闕如。
第二,永明延壽所持,是“萬善同歸”,而非單純的“禪淨合一”。但他的“萬善同歸”之“心”,卻直接為“禪淨合一”提供了教理上的立足點,開啟了佛法新時代的大門。由此而言,延壽在“禪淨合一”史上,還是有其相當重要的地位。
佛教典籍,浩如煙海,以筆者個人一己之努力,絕不敢說“定論”二字,關於“四料簡”的考證,肯定還會有新的發現,我以滿腔之熱忱,以待來時,更希望有人批評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