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至此,肯定會有一大大的疑問——延壽大師的“四料簡”簡單扼要、清楚明白,從來就是禪淨合一最響亮的口號。如這也不能算禪淨合一,那什麼才叫禪淨合一?
這確是個大問題,說永明延壽,“四料簡”是繞不過、避不開的。
有禪無淨土,十人九蹉(或作錯)路,陰境若現前,瞥爾隨他去。
無禪有淨土,萬修萬人去,但得見彌陀,何愁不開悟。
有禪有淨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來世為佛祖。
無禪無淨土,鐵床並銅柱,萬劫與千生,沒個人依怙。
或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一直懷疑,數百年來,人們是怎樣讀此“四料簡”的?目不識丁的小腳老太太,把它當作“南無阿彌陀佛”一樣去念,應是情有可原。但眾多的高僧大德,文人學士,如果他們瀏覽過延壽大師的《宗鏡錄》、《萬善同歸集》,應當一眼就看出它們與“四料簡”味道不一樣。即使沒有空閑捧讀大師之鴻蒙巨著,也應一念即知:“四料簡”之立論,絕不止於禪淨合一!說得不能再明確了——淨土之功,遠勝於禪!
因此,隻要稍具考據知識者,就會懷疑這“四料簡”到底是否永明所說;就會想到是否需要考證一下,這“四料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四料簡
我猜想肯定有人想到過這一點,但除了篤信淨土之信仰阻止他們去懷疑或正視他們的懷疑之外,還有一個很具體的技術上的困難——幾乎是公理,“四料簡”係永明延壽之法語;至於其出處,大多數人避而不談,明洪武十四年(1381)獨庵道衍(即姚廣孝)編《淨土簡要錄》並賦《諸上善人詠》濫觴於先:“(永明延壽)有《宗鏡錄》一百卷行世,有四偈勸禪人兼修淨土”,行文含糊其事,但兩者前後相連,頗會令人視為一事。至清僧濟能,於乾隆三十五年(1770)撰《角虎集》,則直言:“(永明延壽)為《宗鏡錄》一百卷,中有四料簡。”——《宗鏡錄》一百卷,上百萬字,誰敢保證自己讀時沒有漏掉些什麼?人家白紙黑字,信誓旦旦;你找不到,是你的問題。我想,這大概是廬山煙雨浙江潮,雲霧彌漫直至今的原因所在吧?
於是乎,雖然憑自己的感覺和經驗,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禪宗中人,最喜歡偽造、增益曆史,把自己的見解和創作,附會於某一名頭很大的祖師,借以振作聲勢,推動宏傳。而今,輪到淨土中人以同樣的手法,來蠱惑禪宗的後人了——這“四料簡”是後人所造,安置於延壽大師名下,以達到抬高淨土地位的目的。
我的部分理由前文已反複提及: 永明的佛教立場,從而《宗鏡錄》、《萬善同歸集》二書的主題,乃是教禪合一、萬善同歸,還沒有到單獨的禪淨合一階段,更不用說如“四料簡”中那淨高於禪的思想了。
更進一步的論據來自《宗鏡錄》自身。學者著書,在同一主題的燭照下,不應有違背主題的論點和內容,因而全書的內容應具統一性,不會有自相矛盾的情況。現在我在《宗鏡錄》中找到了與“四料簡”無法相容的材料:
《宗鏡錄》卷三十六,專講觀門。開卷立論:
夫觀門略有二種: 一依禪宗及圓教,上上根人,直觀心性,不立能所,不作想念,定散俱觀,內外鹹等,即無觀之觀,靈知寂照。二依觀門,觀心似現前境,雖權立假相,悉從心變。如觀經中,立日觀水觀等十六觀門;上生經中,觀兜率天宮彌勒內院等。
雖然承認淨土的地位,但卻是置於禪宗及圓教之下。直言之,淨土尚不夠圓教之資格。何能想象,同一書中,會出現如“有禪無淨土,十人九蹉路”之類的話?
《宗鏡錄》卷三十九,專講福罪報應:“夫宗鏡是實相法門,若信得何福?若毀得何罪?”設此問題,若是淨土中人,則三經一論,往生西方;臨終一念,金台來迎……絕對是“得福”的現成答案!但延壽的回答:“故知若不信宗鏡中所說實相之理,則如勝意比丘,沒魂受裂地之大苦;若有信如是說,則如文殊師利智慧演深法之妙辯。信毀交報因果無差,普勸後賢應深信受。”崇尚無相之智慧,顯然禪門嫡傳。延壽於此,引《大般若經》,提及“東方過十萬億佛土有國名寶莊嚴”,卻隻字不提西方淨土。如此立場,能唱出“帶角虎”之高調?
《宗鏡錄》卷九十四至卷一百,乃是全書“後引真詮,成其圓信”的第三部分。“更引大乘經一百二十本,諸祖語一百二十本,賢聖集六十本,都三百本之微言,總一佛乘之真訓。可謂舉一字而攝無邊教誨,立一理而收無盡真詮;一一標宗,同龍宮之遍覽;重重引證,若鷲嶺之親聞。”然而,一百二十本經中,與淨土有關者,唯《彌勒成佛經》;六十本集中,唯《天台無量壽佛疏》和《安樂集》入選。無論如何,延壽所“標”之“宗”,不會是淨土宗吧!
但是,就是因為缺乏考據上最重要的“本證”,我就一直不敢把自己的判斷作為一學術見解公之於世。
然而,柳暗花明,因緣際會,問題居然解決了!
1992年,筆者應哈佛大學燕京學社邀請赴美,1993年應沈家楨居士之邀,到紐約上州莊嚴寺內世界宗教研究院任研究員。1994年底,沈家楨居士發起把中文佛經輸入電腦,製作多媒體光碟之項目,我任總編輯。拜現代科技之賜,我終於得以肯定地說: 《宗鏡錄》中沒有“四料簡”!
當我們把《宗鏡錄》輸入電腦之後,我迫不及待地馬上作全文檢索。因為怕《宗鏡錄》中的原文在長期的流傳中或有改動,故我把“四料簡”折開檢索,結果如下:
“有禪”——凡七見,皆與“四料簡”無關。
“無淨”——凡十六見,同上。
“無禪”——凡一見,同上。
“有淨”——凡十四見,同上。
“萬修”——無。
“蹉路”——無。
“錯路”——無。
“陰境”——無。
“瞥爾”——凡一見,與“四料簡”無關。
“戴角虎”——無。
“角虎”——無。
“虎”——凡二十三見,皆與“四料簡”無關。
“鐵床”——無。
“銅柱”——凡一見,與“四料簡”無關。
經如此檢索,現在可百分之百地下斷語——《宗鏡錄》中沒有“四料簡”。
緣此思路,我對有關材料作了進一步追跡,結果非常有趣: 不僅是“四料簡”,還有那讓後人一再仿效的抓鬮故事,也是淨土後人增益——一部永明延壽事跡之“層累”史(顧頡剛先生有“古史層累說”),直可看作一部禪淨合一史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