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教外別傳(3 / 3)

五、 五葉: 宗旨頓悟成佛

當年神會與北宗爭奪禪門正統,指責神秀北宗“師承是旁,法門是漸”,自此以後,“南頓北漸”成為禪史成說。然而,對於“頓悟”二字,不可籠統而說。

在中國曆史上,對頓悟、漸悟的辯論,早在魏晉時代佛法初來時就開始了。所謂頓漸,有理的頓悟漸悟和行的頓入漸入之分。隋唐以前,大乘經義已經是“悟理必頓”了,以竺道生為最高代表:“積學無限”,不悟則已,“一悟則紛累都盡耳”,究竟成佛。道生的積學無限、漸修頓悟說,包含著“行入”作為其頓悟的修證手段。就此而言,菩提達摩的“二入四行”如來禪,在本質上與道生主張並無差別。當然他們的“行入”不同於彌勒係的唯識學(決定漸悟),也不同於龍樹所倡(或頓或漸),而是如同隋唐間中國大乘佛學之大流: 發心即成佛道。

明白了這一背景,站在理行相即的籍教立場上看,“南北宗中,相敵如楚漢”的荷澤南宗與神秀北宗,實際上並無原則分歧,東山門下發心便能現生頓入佛慧、“即心是佛”的傳統,都是頓悟——荊州法如“屈申臂頃,便得本心”;玉泉神秀“一念淨心,頓超佛地”;荷澤神會“十信初發心,一念相應,便成正覺”——其共同點都是從“行入”入手,獲得“理入”的證悟。

正是在這一點上,南禪完全否定前輩“漸修”的成分,以“理入”吞沒“行入”,從而表現出獨樹一幟的宗門特色。

作為禪宗宗旨宗風之概括的“頓悟”,至少可包含三層意思:

首先是最常識性的含義,“頓悟”之“頓”為時間性的,指刹那開悟。禪宗從達摩開始就與廣造文疏,依文作注的“義學”著意對立,而後在長期的南頓北漸的爭鬥中孕育出直接簡潔的體悟禪風,故特別強調開悟的刹那感受。在南禪的“燈錄”中,“豁然貫通”、“言下大悟”……諸如此類的詞句比比皆是。往往是一句提問、一聲棒喝、一線燈光、一個動作就能使禪師們開悟。幾乎在任何情況下,任何觸媒都能引發他們的禪機: 或過水時照見自己的影子,或種地時拋磚擊竹發出響聲,或看人出喪聽到“魂歸何處”的歌聲,或見賣肉者自誇所賣“哪裏不是精底”……都能令人開悟,真所謂“經誦三千部,曹溪一句亡”,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去追求,“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最後卻在無意之間,一下子如同被閃電擊中一樣,通體光明透徹,用禪師自己的話說:

為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從前被眼瞞。

這種長期尋找而不得,忽然達到“心華發明,照十方刹”的意境,這種“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迷茫與驚喜,是隻有身曆其境,親身體驗者方能意會。於是,這神聖的刹那被鄭重地記錄下來,代代相傳,被蒙上了神聖的光環,成為南禪的標誌。

其次,“頓悟”之“頓”是整體性的,而不是局部的點滴漸行。早在竺道生那兒,固然漸修頓悟,但所謂“頓”,則是“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已經是整體性的了。所以禪師不悟則已,一悟則“桶底脫落”——“紛累都盡”;反之,水牯牛過窗欞,全身已入,唯餘一尾巴未過,還是前功盡棄。隻要有一個環節、一個側麵、一個層次上通不過,就是“白雲千重,遠之又遠”!

師(盤山寶積)將順世,告眾曰:“有人邈得吾真否?”眾將所寫真呈,皆不契師意。普化出曰:“某甲邈得。”師曰:“何不呈似老僧?”化乃打筋鬥而出。師曰:“這漢向後掣風狂去在!”師乃奄化。

無論畫得怎樣高明,總是平麵的,總是死的,故“皆不契師意”;唯有把自己活生生的機體顯示出來,才是整體的、有血有肉的。師徒由此心心相印。唯有到此境界,禪師才死也瞑目,安然順世。

六、 五葉: 宗旨平常心是道

信佛學佛,最終目的是要成佛。與來世成佛、西方成佛的思想對立,南禪之修證,即意在當世成佛、此岸成佛。

按傳統的說法,凡夫俗子要經過幾世幾劫的修行,逐級上升,最後才能超脫輪回,證得佛果。相對於充滿苦難罪惡的現實世界,存在著一個無限光明的彼岸世界。佛在西方淨土,永恒地、默默地注視著人們在塵世中掙紮、追求,而隻有堪破紅塵、結束掙紮和追求的人,方能成佛成祖。

禪宗之立宗,一開始就是以當世成佛、此岸成佛為口號,所以於佛教諸宗中,特別對淨土思想無法認同。四祖道信就曾說過:“究竟清淨,即是淨佛國土,更不須向西方。”到後來,南禪借六祖慧能之口,大聲詰問:

是什麼

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

這一公案,成為禪宗與淨土宗的最大心結,此乃後話。但這句語,首先向禪宗本身提出了一個挑戰,這便是當世成佛說的最大困難——便是如何檢驗?如何證明?

當今世與來世,紅塵與淨土的對立涇渭分明時,傳統佛學對佛的形象和內容的規定是十分方便和清晰的。而今消除了此岸與彼岸的對立,請問佛與眾生如何區別?需要有新的關於佛的形象和內容的規定。

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坐。

這是南禪出色的答案——佛在當世!佛在此岸!佛就是人人都具之佛性,體認之、實踐之,即是佛;漠視之、染汙之,即是眾生。“是心是佛”、“是心作佛”的法門展開了,其最高命題即是“平常心是道”,“行住坐臥皆道場”。

四祖道信之名言:“夫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指的是禪坐時澄明的心境,馬祖道一則將其發揮成為一種生命狀態、生活信條、安身立命之道:

道不用修,但莫汙染。何為汙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趨向,皆是汙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經雲: 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行。隻於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道一此言,並非無經典依據之自造,所謂“道即是法界”,正是《文殊師利說般若經》、《大乘起信論》和《壇經》中對“一行三昧”一脈相承的理解。馬祖之創見,在於將曆來高推聖境的“一行三昧”化解為平常的生活態度,有了這份體認佛性的“平常心”,眾生就是佛,就能舉手投足、行住坐臥,散發出神聖的佛光。

自從南禪在中國廣為傳播之後,僧人和尚的形象,再也不是在晨鍾暮鼓的苦修中身似槁木、心如死灰的出家人,再也不是伴陪著數尊泥塑、幾炷殘香的避世者。無論是在詩畫戲曲中,還是現實生活中,他們都是寬袍大袖,揮灑自如,智慧無礙,超然世外。昔日古寺青燈、灰身滅智的淒慘,被寄情山水、生命常綠的活潑所代替;昔日坐禪持戒、形影相吊的寂寞,為友佛友祖、神交天地的自由所取代。造成這一變化的根本原因,就在於南禪特有的解脫境界。

南禪的解脫,是刹那間對生命的秘密、世界的本源、佛法的真諦的直接把握;所以南禪的解脫不需要坐禪、持戒、讀經、禮佛。禪師不是在枯坐中與一個神秘的本體在瞑瞑中相遇;不是對自我作繭自縛,然後化蛹成蛾;不是出於對生命的恐懼而逃離生活;不是匍匐在佛像巨大威嚴的陰影下尋求菩薩的庇護。在南禪看來,不存在任何外在的權威,權威來自於內在的、正確的領悟。南禪的解脫成佛,即是對生命和世界秩序的體驗,一句彌陀

是在日常生活中領悟人生和自然的真諦。

正因如此,他們敢於將佛家最根本的信條——四大宏願,一一篡改,其意趣,便是將佛法落實於日常生活,平常心是道!

釋迦老子有四弘誓願雲: 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法華亦有四弘誓願: 饑來要吃飯,寒到即添衣,困時伸腳睡,熱處愛風吹。

雖然從真理論的角度看,禪宗此舉侵蝕了真理的客觀統一性,成為後世禪宗自身危機的總根源(也是讓禪宗從對淨土否定轉化為接納的內在原因),但在需要開創的立宗時代,禪宗此舉確是一大解放,禪師們的生命慧燈,由此發射出異樣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