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理上是“定慧合一”,定即慧、慧即定;在教行上則走得更遠——從重慧輕定,到取慧舍定,到不非定不足以顯慧。禪宗之外在的形相上的宗旨——不坐禪、不持戒、不禮佛以致嗬佛罵祖,遂漸形成。
(南嶽懷讓以“磨磚豈得成鏡”點化馬祖道一)汝學坐禪,為學坐佛?若學坐禪,禪非坐臥。若學坐佛,佛非定相……汝若坐佛,即是殺佛。
(丹霞天然)於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燒火向,院主訶曰:“何得燒我木佛?”師以杖子撥灰曰:“吾燒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師曰:“既無舍利,更取兩尊燒。”
(德山宣鑒)我先祖見處即不然,這裏無祖無佛,達摩是老臊胡,釋迦老子是幹屎橛,文殊普賢是擔屎漢。等覺妙覺是破執凡夫,菩提涅槃是係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四果三寶、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自救不了。
表麵上他們一個比一個出格離譜,實質上禪宗所行的還是佛門方便,所謂“遮詮”之法——否定否定再否定,其目的則是要聽者讀者學者得出肯定的結論和理解。隻不過傳統佛教用“遮詮”於經典文字之上,而禪宗氣魄宏大,敢於“遮”定以“詮”慧,借此突破,禪宗得以樹立起獨特的宗旨宗風,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三、 五葉: 宗旨宗風不立文字
禪宗自初祖達摩開始,即以《楞伽》印心;至東山宗摻入《文殊般若》;後荷澤宗又興《金剛般若》;最後曹溪門下共奉一本《壇經》,確立了“《壇經》傳宗”製度。
若論宗旨,傳授壇經,以此為依約……(慧能)大師言: 十弟子!已後傳法,遞相教授一卷《壇經》不失本宗。不稟承《壇經》,非我宗旨。如今得了,遞代流行,得遇《壇經》者,如見我親授。
白紙黑字,曆曆在目,但南禪卻公然把“不立文字”四個大字列入宗門口號之中,此話何說?
遠在道生時代,“不立文字”的精神早已巍然屹立。道生大師直承魏晉玄學“言意之辨”的主旨,抉發佛法圓義故事,耳熟能詳。但道生有更精彩的發揮,卻鮮為人知,在僧慧達的《肇論疏》中,引有竺道生的大頓悟說:
竺道生法師大頓悟雲: 夫稱頓者,明理不可分,悟語極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理智恚釋,謂之頓悟。見解名悟,聞解名信。信解非真,悟發信謝。理數自然,如果就自零。悟不自生,必籍信漸。
道生提出“悟”和“信”的不同,“悟”是“見解”,是“不二”,即是內在的、整體性的證悟。而“信”是“聞解”,是“非真”,會因“悟發”而謝的,即是言語文字層麵上的接受。道生自己就是循此思路,超克了經典文字的“信”,體證了極照不二的“悟”。這兒道生已經觸及了《壇經》所謂“正語言本性”的問題: 語言文字的概念性、分別性、以致其非真實性(非存在本身,對存在的分割)……後世南禪的“指月之喻”已經呼之欲出。
禪宗的“指月之喻”關鍵在於要求人們分清指月,不要誤認指月之指即是明月本身。所以,“不立文字”並非真的無經無書,不說不寫;而是要求人們分清主次,不要把作為手段、工具的語言文字誤認為證悟本身。
“不立文字”的真正意義,在於它觸及了本體與認識、存在與概念、內在體證與外在表達的關聯與區別問題。這是極高的智慧!人類從來是直覺地認為上述一切是絕對同一的,隻有在哲學家的概念中,它們才被分開。禪宗卻在宗教修證的實踐中,揭示了其矛盾的一麵。但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遊戲,因為作為人,隻能通過語言文字來表達意見。當禪宗高唱“不立文字”時,他們用的恰恰就是文字!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一種不合理。禪宗的高明就在於他們接受了這個挑戰。
在現存最早的敦煌本《壇經》中,慧能大師的臨終囑咐,即是關於“不立文字”的“三十六對法”,其動機,即在於克服人類存在與語言文字的天然矛盾。
大師言: 汝等拾弟子近前,汝等不同餘人,吾滅度後,汝各為一方頭,吾教汝說法,不失本宗。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於性相。若有人問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應,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
接著,慧能具體列舉了天地、日月、暗明、陰陽等“三十六對法”,強調“自性起用”,指為本門宗旨。對慧能的臨終囑咐,由於轉傳脫文,記錄不全,人們對其意義理解頗有分歧。相比之下,李澤厚教授的理解頗具慧根:
有無、聖凡等等都隻是用概念語言所分割的有限性,它們遠非真實,所以要故意用概念語言的尖銳矛盾和直接衝突來打破這種執著。問無偏說有,問有偏說無。隻有打破和超越任何區分和限定(不管是人為的概念、抽象的思辨,或者是道德的善惡、心理的愛憎、本體的空有……),才能真正體會和領悟到那個所謂真實的絕對本體。它在任何語言、思維之前、之上、之外,所以是不可稱道、不可言說、不可思議的。束縛在言語、概念、邏輯、思辨和理論裏,如同束縛於有限的現實事物一樣,便根本不可能“悟道”。
可見,禪宗的這一套比玄學中的“言不盡意”、“得意忘言”又大大推進一步。它不隻是“忘言”或“言不盡意”,而是幹脆指出那個本體常常隻有通過與語言、思辨的衝突或隔絕方能領會和把握。
循此思路,我們就不難理解,何以標榜“不立文字”的禪宗,一個比一個說得多,而且個個癲癲狂狂,胡言亂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實際上,他們才是真正的“語言大師”,他們非常小心地盡力克服禪體驗與語言文字的天然矛盾。他們盡量利用語言的多義性、不確定性和含混性,主觀任意地、不合生活邏輯和一般語言規範地使用語言,其目的,便是想用語言去表達那非語言的成佛境界,那真正的“言外之意”。
當慧可一聲不吭交“白卷”,達摩卻給了他滿分時;當慧能三年不印可南嶽懷讓(677—744),最後他說了一句“說似一物即不中”即得過關時;當仰山慧寂(807—883)說《涅槃經》“總是魔說”時;當五家禪畫圓相、做手勢、拳打腳踢、當頭棒喝時……他們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自欺欺人,他們切切實實的是在“正語言本性”。正因如此,晚出的諸本《壇經》,把原先的“壇經傳宗”改成了“三十六對法”,“二道相因義”傳宗,這充分說明南禪對“不立文字”的自覺和重視,他們為終於找到了克服“文字魔障”的途徑而歡欣鼓舞,並驕傲地將此樹為宗旨,寫入曆史。
四、 五葉: 宗旨自性自度
不持戒、不坐禪、不讀經、不禮佛、不立文字,禪宗否定一切外在的手段,於是就有了其特有的自證宗風。
本來,相對於極端他力的淨土宗,中國大乘各宗都自稱為自力成佛。但禪宗卻宣稱唯有它是真正的自力成佛,而所有的“教外”各家,都是他力成佛。
從《壇經》開始,出現了一係列前所未有的名詞——自性佛、自歸依、見自性法三身佛等等。所以當有學生向馬祖道一說“來求佛法”時,道一回答:
我這裏一物也無,求甚麼佛法?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麼!
最厲害的是黃檗希運——
洪州黃檗希運禪師,閩人也。幼於本州黃檗山出家。額間隆起如珠,音辭朗潤,誌意衝澹。後遊天台逢一僧,與之言笑,如舊相識。熟視之,目光射人,乃皆行。屬澗水暴漲,捐笠植杖而止。其僧率同渡,師曰:“兄要渡自渡。”彼即褰衣躡波,若履平地,回顧曰:“渡來!渡來!”師曰:“咄!這自了漢,吾早知當斫汝脛。”其僧歎曰:“真大乘法器,我所不及。”言訖不見。
那“躡波若履平地”者顯然不是常人,這個佛菩薩的代表站在彼岸,欲渡黃檗,取的是傳統大乘的成佛之道;但在黃檗看來,這還是他力成佛的“自了漢”,還是要痛罵一頓,打斷其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