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教外別傳(1 / 3)

在中國曆史上,真正給予人心以巨大影響的,與成熟於宋明的主流文化——無論是程朱理學還是陸王心學——糾纏互動的禪宗,並非早期達摩、慧可的禪宗,也非東山門下之正統的神秀北宗,甚至不是慧能的曹溪禪及其門人神會之荷澤禪。真正積澱於中國文化的,乃是曹溪門下洪州、石頭二宗所衍出的“南禪五家”。所謂席卷中華、獨尊佛門,造成“天下名山僧占九,十成廟宇九禪寺”之情勢的,是五家禪而非它們的先祖;作為宗門標誌,“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口號,據《釋門正統》,始見於慧能的三傳弟子、馬祖道一的門人南泉普願(748—834)。故“教外別傳”之十六字口號的成熟完型,當正是南禪時代。把禪宗之宗旨發揮至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也是五家禪。所以,若說禪門風貌、禪宗宗旨,第一,要分清前前後後,到底指的是哪一家“禪宗”;第二,真正的典範隻能是南禪,非他莫屬。

說到禪宗,“一華五葉”四字可謂耳熟能詳,人人皆知。其實,“一華五葉”並非達摩老祖所說,實是後世南禪的發明——它們口中筆下的禪宗史,乃是從達摩至慧能,六代“一線單傳”之“一華”;到臨濟、曹洞、溈仰、雲門、法眼“分頭並弘”之“五葉”。真是一手蓋天、指鹿為馬——“一華”至少遮掉了神秀北宗和牛頭禪;“五葉”則掃除了重鎮荷澤和盟友趙州禪。然而,若是換一視角,從宗旨宗風的角度借用此語,“一華五葉”倒是一絕妙寫照。

所謂“一華”,從史的角度說,指的是從達摩到慧能的六代單傳,以及後代禪門的祖統說,這是禪宗的根係、主幹,它支撐和決定了整個禪宗的門風。

而“五葉”,從宗的角度說,則可緊扣“教外別傳”之十六字訣而一一檢視禪宗的宗旨宗風。

一、 一華:“教外別傳”的祖統說

禪宗的祖統,如前所述,最早見於東山門下,但那是出於立宗之需要,故隻追溯到菩提達摩。所謂“繼明重跡,相承五光”,乃是曆史的事實,為的是宣告本宗師出有名、承受有緒,別無更深的意義。

而後,禪宗的祖統說經過兩次大的變動: 一次是南能(實質是神會)北秀的爭奪。當時,代表北宗的《唐中嶽沙門釋法如行狀》和《傳法寶記》,代表南宗的神會的《南宗定是非論》,都不約而同地從《達磨多羅禪經》(佛陀跋陀羅,亦即覺賢三藏在廬山譯出)中引出禪宗的法係:

佛滅度後,尊者大迦葉,尊者阿難,尊者末田地,尊者舍那婆斯,尊者優婆崛,尊者婆須蜜,尊者僧伽羅叉,尊者達磨多羅,乃至尊者不若蜜多羅,諸持法者,以此慧燈次第傳授,我今如其所聞而說是義。

他們把達磨多羅說成菩提達摩,把不若蜜多羅說成達摩在印度的弟子,而達摩在中國的弟子就是慧可,這樣就有了早期的“西天八祖”說。

然而,這種編造也確實太荒誕離奇了,從如來到達摩一千餘年,竟然隻需七代人就可以跨越!這種法係顯然是為了爭奪正統宗派的地位而曲意編造出來的。爭奪正統的需要,祖統追溯得愈遠愈好,先輩的名頭愈響愈好,他們就把毫不相幹的人也拚湊進來。連祖宗也可以強奪硬認,看似生硬可笑,實則反映出禪宗漸漸坐大之勢。

第二次則是南禪時代,隨著宗門勢力的急劇擴張,唯我獨尊的意識也就成為必不可少的了,最集中的體現,便是“教外別傳”口號的提出。

在禪宗日益發育,趨向成熟時,“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宗門旗幟漸漸豎起。它指佛教大小二乘,空有二部,顯密二教共為“教宗”,其共同的特點是“籍教”,是依據經論文字來獲得佛法,確立教旨的,而唯有它自己是“教外”,是直得如來心傳。故禪宗稱其他佛教宗派為“佛語”、“教宗”、“教內”、“不了義”等,而自稱“佛心”、“心宗”、“教外”、“了義”等。確立如此信念的首要前提,便是標明祖統,講清如來“心燈”是怎樣一代一代傳遞至今的。不但要法統分明,而且從如來開始的曆代祖師,個個應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專家。於是,編造祖統,附會增益祖師故事,重寫禪宗史的運動,成為南禪趨向成熟的重要內容和步驟。

在如此強烈的時代要求麵前,粗糙的“西天八祖”說便迅速地被修改、補正。禪師們從《付法藏傳》獲得啟發,把傳中的二十四世加上原《達摩多羅禪經》的(除去重複的迦葉、阿難、末田地三人)五師,就有了“西天二十九世”說。而在禪宗最具權威的《壇經》(敦煌本)則從七佛到慧能共四十世,前除七佛,後除中華六代,則西天為二十八世,就這樣,“西天二十八祖”說遂為後代禪師所公認。拈花微笑

但真正改定“西天二十八祖”說,在其中深深注入“教外別傳”氣息的,則是江西洪州宗傳下金陵沙門慧炬(或作智炬、法炬)作於唐貞元十年(801)的十卷《寶林傳》。前述“西天二十八祖”說,雖然在時間上能填補自如來到達摩一千餘年的空白,但在具體的人物上,還是有出入的。《付法藏傳》中的商那和修和優波掘多,即是《達摩多羅禪經》中的舍那婆斯和優波掘,屬同名異譯。有了這種出入,他們的“西天二十八祖”說就無法令人完全相信。於是《寶林傳》刪去了重複的姓名,並參照僧祐的傳說把婆須蜜提前為七祖,再把僧伽羅義說成旁支而摒出,最後加上二十五到二十八四個祖師,這樣《寶林傳》的“西天二十八祖”說可謂是“源流清楚”、“完美無缺”了。自《寶林傳》以後,禪宗的“西天二十八祖”序列再也沒有改動過,也沒有再作改動的必要。

於是乎,“如來拈花,迦葉微笑”——“西天二十八祖”——“東土六祖”的完整祖統確立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故事出現了。最最重要的是,此時禪宗之祖統,已不是一單純的“家譜”;列祖列宗都被深深注入禪宗之神魂,並且代代相傳——正是這內在的精神、境界,才是禪宗新祖統的要義所在!在此意義上,我們方能稱此祖統為“一華”而指其為禪宗的根係、主幹。

首先看禪宗的“第一口實”(創宗論)。傳說中的禪宗最早淵源,是一個神秘有趣的故事:

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華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雲:“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咐囑摩訶迦葉。”

佛祖就是這樣把最深刻的“心印”傳給了大迦葉。

緊接著的“西天二十八祖”——考察禪宗“燈錄”中的“西天祖師”說,發現其內容都不外乎兩個部分組成: 一是各代祖師如何得到和印證自己的繼承人,一是各代祖師付法之後如何涅槃。內容簡單,模式單一。用文學和美學的眼光看來,這種公式化的敘述毫無價值可言。然而,對南禪來說,個中卻有其自身的獨特意義,因為南禪“教外別傳”的特色、精髓和秘密,全蘊含其中。

最後終於傳到了“東土六祖”。哪怕六位都是有案可稽的“近現代”人物,南禪禪師們還是毫不猶豫地讓他們“改頭換麵”,一個個作公案、鬥機鋒——與其說南禪五家是他們的衣缽真傳,不如說他們是南禪宗廟中的護法尊神!請看達摩見梁武帝之對,慧可得髓之答,慧能得法之偈。他們的頭頂被畫上了祖師的神聖光環,口中唱出的剛絕對是南禪的心聲——“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不悟則已,一悟即是佛!

從如來開始,一代一代的祖師,個個都有精彩的故事,並且全都是對“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絕妙的注解。緣此祖統,哪怕禪分五家,一傳再傳;哪怕宗風疊變,代有新見;哪怕掣蛇斬貓、斷指扭鼻、五位君臣、黃龍三關、青衫六斤、當頭棒喝,直至無經無書、嗬佛罵祖……實質上,沒有一個禪師曾越雷池半步,他們看似千奇百怪、隨心所欲,實是非常嚴肅和嚴格地在詮釋祖師的悟境,在實踐著禪宗的宗旨。

二、 五葉: 宗旨宗風定慧合一

成熟的禪宗,其“教外別傳”的自覺,首先就表現為對自己“出身”的背叛——如此高明的“了義”宗門,怎麼可能是從那並不高明的“不了義”禪學中發展而來?所以,就祖統而言,他們的祖師個個都是一出娘胎就天生開悟的,絕不需要任何定慧修持。

相應地,在教理上,禪宗必然不能接受傳統佛學“以戒資定,以定發慧”的修證模式。持戒、坐禪,那都是“知解宗徒”(這是南禪在《壇經》中借慧能之口對神會的批評,後泛指一切守舊之徒);真正的“頓悟”,根本不必如許枝節。但禪宗宣稱,他們否定的隻是本末顛倒、執著形相的妄持枯坐,並且唯有如此,方能真正堅持戒律和禪坐的精義——不持不坐,勝似持坐,其最高結晶,便是被寫入禪宗之宗經《壇經》,並號稱第一要義的“定慧等”。不是不要持戒坐禪,隻是我們的開悟境界之中,早已包含、完成了戒定的目的。得意忘言,得兔舍筌,急流既濟,舟筏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