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茹聽了,一步竄上土炕抱起青青,剛想開門往外衝,這時就聽見一種轟隆隆的沉重的聲音從遠方漸漸逼近,那聲音越來越大,像萬馬奔騰,連房子都開始顫抖了。李秀茹頓時臉色煞白,渾身顫抖著,一手抱緊青青,一手拉開門閂就衝了出去。她剛跑到門前,就看見一丈多高的巨大的浪濤像一座山一樣轟隆隆的迎麵撲來……
這場雨來的時候,蔡水生正在枸樹坡上的石小仙的木屋裏。他離開藍石鎮向山外走去,路過枸樹坡,便去了石有富老人和石小仙的墳上看了,在墳前磕了頭,然後又上山看了看那兩間荒廢的木屋,觸景生情又勾起他許多回憶,他不由得傷心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就在他準備下山時,雨便下了起來,而且越下越大。像這樣大的雨他平生還沒遇到過,他心情沉重,憂慮不安,他為石頭村擔心,他擔心李秀茹和青青,他隻有這兩個親人了,不知她們現在怎麼樣了?他想冒雨下山,但山上不時有巨石滾落,山穀裏的雨水彙聚在一起,像野馬一般向山下衝去,這種情況下山無異於送死,他憂心如焚卻又毫無辦法。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晚上才停下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將節省下來的半個鍋盔饃吃了,但仍然饑腸轆轆,於是喝了一肚子涼水就往山下走去。雨後的天空藍得十分純淨,像一麵鏡子一樣一塵不染,太陽也在消失了兩天之後重新露頭,陽光使群山更顯得青翠迷人,他無心欣賞景色,隻是不停地趕路,一路上憂心忡忡。
大水之後的東川是狼藉一片,哭聲震天,蔡水生一出山,立即被灞河兩岸洪水蹂躪後的慘狀所震驚,他想起坐落在河邊的石頭村,立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心情異常沉重,就沿著河岸向石頭村的方向跑去。當他氣喘籲籲地趕到石頭村時,遠遠地卻看不見村莊,甚至看不見樹木,隻有幾個半截子樹根在河灘上直直地對著天空,石頭村已經消失了,隻剩下一片空蕩蕩的河灘。
“天哪!”他一下子昏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蔡水生才醒過來,聽見有人喚他,睜眼一看才發覺自己倒在河邊,被幾個不知名姓的過路人圍著。他茫然地看著他們,好一陣子才想起石頭村,想起蔡家,想起李秀茹和青青,他突然站起身,推開他們,發瘋似的衝向河灘,喊著:“秀茹——!青青——!”
沒有回答,隻有河水依然轟隆隆地向前流著,河水的聲音把一切都淹沒了,把那撕心裂肺的喊聲完完全全地掩蓋住了。
這裏的人大概都聽說過多年以前的那場大水和那個道士的預言,蔡水生當然也聽人說過,老人們曾經不止一次地說起過那場大水,那場大水留下的唯一讓人記起的事就是清雲道長的預言:東川將有一場浩劫發生,石頭村將會有滅頂之災。時過境遷,多少年過去了,清雲道長的話早已被人忘記,記得的人也隻當成一個笑話來說了,哪裏會想到許多年以後的今天,清雲道長的預言卻得到了驗證,被他不幸而言中。如今道長早已不知生死去向,可他預言的災難卻終於發生了,這難道是巧合?這難道是天意?
蔡水生坐在河邊,望著日漸消退的河水發呆,他麵無表情,雙目呆滯,他已經不知道饑餓,不知道痛苦,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完全麻木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站起身順著灞河向西走去,他想去尋找李秀茹和青青的遺體,如果能找到,多少也是對她們亡靈的安慰。他一連走了好幾天也沒找到,餓了就去附近的村裏討一口飯,渴了就喝一口涼水,一直到灞河的盡頭渭河為止,最後隻得失望而返,來到石頭村——那個永遠不再存在的村莊,坐在蔡家殘存的牆根上懷想往事。
他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甚至想到他從小就銘記心底的那個尊貴的名字,那個給蔡家曾經帶來無限榮耀的祖先蔡倫,以及蔡氏家族許許多多出名或不出名的造紙術的傳人。他想起蔡家的傳家寶——那塊帶有傳奇色彩的玉佩和它的故事。還有爺爺、父親、母親、張彩鳳、狗娃、鐵蛋、河生、秀茹和青青……還有石有富老人、石小仙、秦中玉……甚至包括那個他親手殺死的土匪頭子張仁虎。
他太痛苦了以至沒有想到死,他知道死是輕而易舉的事,隻要一頭栽到河裏便可了卻生命,結束一切。然而死並不能消除他內心的痛苦,也不能使死去的親人死而複生,痛苦是一棵大樹,它的根須已經深深地在他的肉體和心靈上紮下了根,永遠都不可能消除。
在河邊一連想了幾天,徘徊了幾天,他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直到有一天,當他躺在蔡家的遺址上一覺醒來時,他突然發現這麼多親人一個個地離他而去,隻剩下他一個人,形隻影單地孤寂而痛苦地活著,當他明白了眼前真實的一切之後,慢慢地,他心中的愛和仇恨漸漸平息。
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沒有愛,沒有恨,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如果說還有些什麼的話,就隻有造紙術和玉佩了,玉佩在他的身上,造紙術在他的心裏,如今這兩樣東西便是他的全部所有。
這時候,王三從縣城回來,他的食堂雖然屢遭國民黨士兵的騷擾,然而他勉力支撐,還算過得去。當他聽到石頭村遭到洪水洗劫的消息,便匆匆地趕回來,來看石頭村,結果他什麼都沒有看到,於是他放聲大哭,哭罷,他看到了坐在蔡家的牆根上一動不動,呆呆發愣的蔡水生,兩人相對著流淚,石頭村隻有他們兩人活著,其他所有的人都不在了。盡管他也十分悲痛,然而與蔡水生相比他的痛苦就算不了什麼,於是他擦幹眼淚,去安慰蔡水生,他扶起蔡水生,要他到縣城去,去他那裏,蔡水生拒絕了,他已經心灰意冷,意誌消沉,過多的痛苦使他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這是一個痛苦的地方,這個地方留給他的歡樂既少又短暫,幾乎讓他回憶不起來,更多的卻隻有刻骨銘心的痛苦和絕望。幾天以後,蔡水生決定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蔡氏家族不知生活了多少個朝代的地方,他想忘記一切。
他告別了王三,沿著灞河向上遊走去,向著連綿起伏的蒼茫的大山深處走去,他空身一人,什麼都沒帶,什麼也不用帶,他隻帶著造紙術,帶著龍鳳玉佩離開了這個他無限熟悉的土地,永生永世不再回來……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兩個月以後,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在省城西安,國民黨東北軍和西北軍的兩位高級將領張學良和楊虎城將軍,以兵諫的方式拘禁了國民黨主席蔣介石,這就是震驚中外的“雙十二事變”,也稱之為“西安事變”。之後,我們知道,國民黨和共產黨又進行了曆史上的第二次合作。
在這之前,秦中玉已回到了遊擊隊重新擔任隊長的職務,政委仍然是他的老搭檔趙民權,那個孫陸也早已被組織免職,送到陝北接受處分去了。同時上級對這個地區的遊擊隊進行了改編,成立了藍洛大隊,藍田遊擊隊也更名為藍田支隊,仍然由秦中玉和趙民權擔任隊長和政委。
“西安事變”以後,秦中玉和趙民權公開了身份,開始公開活動,在縣城舉辦抗日民眾訓練班,宣傳抗日思想,並根據國共合作的精神和上級的指示籌劃組建藍田抗日義勇隊。
第二年一月,在縣城西關召開了萬人群眾大會,紀念淞滬抗戰五周年,王炳南、許權中、汪峰、趙伯平等陪同美國記者史沫特萊和英國記者詹姆斯貝蘭特出席了會議。許權中與史沫特萊在大會上發言,大會發表了《宣言》和《告藍田各界人民書》。會後,藍田抗日義勇隊在秦中玉和趙民權的帶領下和藍田支隊一起開赴抗日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