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2 / 3)

蔡河生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馬回鄉的,遠遠地還沒走到木橋,就有人看見了他,大吃一驚,這不是蔡家老二嗎?於是便有人給蔡水生報信,說他兄弟回來了。

蔡水生剛剛埋葬了張彩鳳,這個可憐的女人,先死了男人黑娃,又接連死了兩個兒子鐵蛋和狗娃,她承受不了這太大的打擊,成天瘋瘋癲癲地亂跑。有一天蔡水生不在家,李秀茹也抱著青青出門去了,她的瘋勁兒又犯了,大叫著奔向河邊,從狗娃跳下去的地方一頭栽了下去,淹死了。

蔡水生垮了,在短短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他相繼失去了三個親人,他幾乎失去了全部親人,他的承受能力畢竟也是有限的,誰又能經受起這樣的痛苦,這樣的苦難?他萬念俱灰,沒有了老婆和兒子,同時也就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和信心,對於一個普通的人來說,除了把日子過好之外他還能有什麼更高的追求呢?他一切的理想和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家,寄托在他的兒子身上。因為對於平凡的人來說,漫長平淡的日子本身就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了,苦役般的人生也總是靠下一代的未來支撐,新一代總是代表著未來和希望。如今一切都完了,他陷入一種無法解脫的痛苦和絕望之中。人也明顯地憔悴了,胡子拉碴的,一天到晚無精打采,狠命也抽著旱煙,呆呆地想著心事。而有時,他想起那塊龍鳳玉佩,還有從遙遠年代裏傳下來的造紙術,他經常陷入一種困惑迷茫的境地。

蔡倫當年發明了造紙術,名傳天下,因為造紙而得玉佩,這是祖宗傳下來的那張破紙上說的,可他為什麼又要讓蔡家把造紙術永遠傳下去呢?當年的榮耀和功績無疑是巨大的,但是這種榮耀對蔡家的子子孫孫來說無疑又是一個沉重的包袱,是枷鎖,使蔡家一代又一代囿於這原始的手藝中不能自拔,蔡家從榮耀走向衰落大概也與這不變的造紙術有關。

如果蔡家不是造紙世家,如果蔡家不造紙的話,蔡家的祖先也不會來到灞河邊,那麼這一切痛苦都不會發生,一切的苦難便不會落到他的頭上。但是,如果蔡家不是造紙世家,又怎麼會有他蔡水生?蔡水生想著,神思縹緲,悲痛莫名。

蔡河生的回家並沒有改變什麼,也不可能改變什麼。對大哥的痛苦他無能為力,一點兒也幫不上忙,隻能盡力安慰他。對李秀茹的冷漠他頗感失望,尤其是青青,見了他一個勁兒地躲,她似乎害怕這個一身戎裝腰挎盒子槍的父親。於是他隻在家裏住了一夜,夜間也沒有更多的話,也沒有更多的溫存,夫妻倆人各自盡了一番應該盡的義務,當然也談不上什麼樂趣了。

第二天一大早,蔡河生給大哥和李秀茹留下了一些銀元就打馬回駐地去了。

蔡河生回來後不久的一天夜裏,河彎村的財主周少爺家被一夥蒙麵強盜搶劫了,強盜起了周家的財寶,將周少爺打成殘廢,又放火燒了宅院。大家心裏猜想是誰幹的,可是誰也不敢說出來,便都推說是山裏的土匪幹的事。

這一天薛貴又來到石頭村,這次說什麼他都不唱了,他告訴大家,趙順一月前病死了,他不知得了啥病,全身潰爛,惡臭無比,死在他的屋裏。他沒有家人,也沒有親戚,村裏人弄不清他得的什麼病,怕他傳染,就一把火把他和房子燒了。

而薛貴也在崖嘴村找到了他的母親,他媽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那個男人不肯收留他,母親也不願跟他回家,他說著就大哭起來。村裏人見他可憐就給他湊了一些吃的,讓他再去。他吃了喝了,把嘴一抹,狠狠地說:“這次我媽要是還不認我,我就不活了!”

然而這次他媽還是沒有認他,那個男人把他轟出門,把他媽壓在地上打了一頓。聽著屋裏母親殺豬般地哭叫聲,薛貴的心都要碎了,他絕望了,他離開崖嘴村,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懸崖邊,嘴裏喃喃自語:

小白菜,地裏黃,三歲離了我的娘,最怕爹爹娶後娘。後娘來了三年整,生個弟弟比我強。弟弟上學我放羊,弟弟睡炕我睡床,弟弟吃麵我喝湯,端起碗來淚汪汪,長聲短聲哭親娘!親娘想我一場風,我想親娘一場空……

薛貴說完了他一生中最後一個謠曲,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場,直哭得肝腸寸斷,天昏地暗。最後,他止住哭聲,把二胡從山崖上扔了下去,隨後,他也跟著跳下了山崖。

由於藍田戰事吃緊,國軍急需擴充兵員,以對付紅軍,國民黨便下令招兵,拉壯丁。蔡河生回來不久,就四處招兵買馬,強拉壯丁,擴充隊伍。他還到官路北的王家溝和北嶺的李家村去找高級小學的同學王少爺和李少爺敘舊,這王少爺和李少爺關係甚密,從學校畢業後,他們在一所學校當塾師,教學之餘,兩人經常喝酒賭博,尋歡作樂,倒也自在。見了蔡河生,自然高興,便與他喝酒暢談。之後便問他那塊玉石,他們在高級小學時曾經見到蔡河生的玉石,十分喜歡,至今仍然念念不忘。蔡河生借著酒勁,就把玉石的來龍去脈說了,聽得兩人感歎不已。

最後,蔡河生就邀請他們加入軍隊,一來幫自己的忙,二來可以為國軍效力,兩人聽了大笑不止。王少爺說:“我二人浪蕩慣了,又胸無大誌,受不得約束,不是當兵的料。還是教書的好,閑時喝酒打牌,真正賽過神仙!”李少爺說:“君壞常綱,永不朝商。如今兵荒馬亂的,世道悲慘,我們不會給現在的政府賣命的。”兩人予以拒絕。蔡河生說不動他們,隻得怏怏而回。

蔡河生最後一次見到高自清是在他回來後不久,那天他去縣城辦事,順便又去了一趟高級小學,學校的學生早已解散回家,裏麵住滿了士兵。當兵的一多,縣城裏亂哄哄地,老街的生意自然也就好起來,顯得十分熱鬧。他站在學校裏,看到學校更加破敗,麵目全非的樣子,心裏感歎不已。然後,他來到縣門街王三的那個小飯館。原來王三在外麵當血板,也掙得一些錢,之後,他便帶著傻媳婦回到縣城開了一家飯館,他想做正當的生意,血板子畢竟要受皮肉之苦,居無定所四處飄蕩,他想安定下來。

不想到了飯館,卻見裏麵碟子碗破碎一地,狼藉一片,王三正坐在那裏嚎啕大哭。一幫士兵剛剛在這裏喝酒,不知怎的,正喝著突然又打了起來,結果王三倒黴了,他辛辛苦苦支撐起來的飯館被這幫士兵砸得七零八落,那幫士兵打完架揚長而去,留下王三在這裏獨自傷心落淚。

蔡河生見這情況,就沒有進去,他知道自己毫無辦法,像這樣的事自從他當兵後就習以為常了,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但是讓他吃驚的是他又在街上遇見了高先生。高先生一頭花白散亂的長發髒兮兮地披在肩上,拄著拐杖在街邊蹣跚行走。

“高先生。”他趕上前叫了一聲。

高先生回過頭,看了好一會兒,“噢,是蔡河生?”他說,“你當兵了?”

蔡河生點了點頭,便問他在做啥,高先生自嘲地笑了笑說:“要飯,還能做啥。”他的小孫女半年前病死了,如今全家隻剩他一個人了。蔡河生聽他一說,心中十分難過,便塞給他一些錢,“高先生,你多保重……”然後,匆匆而別,他沒有多說,說多了也沒什麼用。現在,他感到自己當兵當對了,這年頭恐怕隻有當兵才能混個肚子圓。

蔡河生一路想著高先生,心中感歎不已,看來高先生又要走他父親的那條路了。這就是一個窮書生的命運嗎?他想起那些先賢聖人的許多教誨,心裏不由得變得十分惶惑起來。

他不知道,就在他見過高先生後不久,高自清在四處乞討的路上一頭栽倒在路邊,再也沒有爬起來,走完了他淒慘的一生。

蔡水生在童嬌離開石頭村一年多以後,收到了童嬌的信,蔡家少有家信,與他們交往的親戚很少。這時候槐葉已經去世,蔡水生也不認得字,就放在家裏,一天蔡河生回來,蔡水生拿出信件,才知道其中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