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無垠的天空下,一切是那樣的靜謐,群山在沉默中挺立,樹木在靜靜地生長,河流在無聲無息地流著,它們不發一言,也許它們有自己的語言,隻是我們不懂得,就權當它們是沉默的。而大大小小的村莊在天空下倒顯得像哪位仙人隨手撒下的棋子,零零散散,又不無道理,或者直露在天空下,或者隱藏在山巒的縫隙中,要麼就在一馬平川的川道的樹蔭中若隱若現。當然還有人和畜生,也在同一片藍天下默默勞作。如果它們偶爾發出了一些聲音,也會迅速地被風兒吹散,被天空和大地吸收,被河流衝刷,被轉瞬即逝的時間收容……總之,那些聲音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於是土地上的一切,春種秋收,勞作和歇息,生活和繁衍……所有這些都在平常而緩慢地進行著。
如果我們以無限的驚喜來觀察這個世界,那麼一切都是博大精深的,充滿了哲理和神秘的啟示,讓我們為之激動又冥想萬千,於是我們便會發現,那每一次無端刮來的風兒,每一片飄然而至的樹葉,清晨草葉上的露珠……以及哪怕是不知是什麼地方隨便發生的一絲兒聲響,它們的出現都是那麼的合情合理,美好而且動人。但是,如果我們站在理想的高度來俯察這個世界的話,一切便顯得庸俗和醜陋起來,一切都變得渺小和微不足道了。假如遵循這個邏輯來看待眼前以至更遠的事物,那麼我們這部小說也就失去了意義,大概還不止於此,就連這世界的主宰——我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坐在食物鏈頂端的人類的生生滅滅也就顯得微不足道和毫無意義了。
那麼,就讓我們把目光放近一些,不要總是嘮嘮叨叨地高談闊論,貌似哲人,讓我們去關注應該關注的地方,盡快地切入正題,繼續我們的故事。
這年夏天,蔡水生和張彩鳳接連遭受到巨大的打擊。
鐵蛋已經兩歲半了,他長得虎頭虎腦,十分可愛。一天到晚光著兩個小腳丫跑來跑去,他聰明伶俐,張彩鳳教給他的童謠竟被他全部記住,在人們麵前說個不停,村裏人都很喜歡他。蔡水生和張彩鳳更是以百倍的愛心關心著他的成長。可是,在大暑之後的第二天,一場雷雨之後,鐵蛋突然發起了高燒,全身滾燙,咳嗽不止,請了先生喝了湯藥仍然不見一點兒好轉,反而加重了,再後來昏迷不醒,最後竟不治而死。
禍不單行,埋葬了鐵蛋後不久,狗娃又在灞河裏淹死了。原來村前河裏的水並不深,但稍遠一點兒的河灣卻有一處深潭,那天狗娃和村裏的幾個娃們去那裏遊水,玩得高興,他站在一塊石頭上一頭紮進水裏,卻再也沒有上來,當那些碎娃又喊又叫地把大人招來,打撈上來時狗娃已經斷了氣,他被不知是哪個朝代遺棄在水裏的破漁網緊緊地纏住了。
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張彩鳳病倒了,不到一個月她瘦得幾乎成了一把骨頭,嘴裏不住地喃喃自語:“狗娃,媽的親蛋蛋,鐵蛋,媽的親蛋蛋……”終日號哭不止。村裏人輪番勸解也沒有用,反而個個被她酸楚的話語所觸動,讓人心酸落淚,感慨不止。失子的痛苦已經使這個不幸的女人完全垮了下來,她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和寄托,她受到太沉重的打擊已經永遠不可能解脫了。
蔡水生從此也變得心灰意冷起來,他萬般痛苦又萬般無奈,他常常一個人蹲在後院裏抽煙,望著那一堆樹皮和紙模出神。他不明白,為什麼受苦人還要經曆這種不幸,為什麼這種不幸會降臨到他的頭上,他勤勤懇懇,吃苦耐勞,不指望發財享福,隻圖個日子平安,老天爺,你真是瞎了眼!
但他畢竟要比張彩鳳堅強一些,他是一個男人,是這個家的支柱,如果他垮了,那麼這個家也就徹底完了。在經過一段痛苦的熬煎之後,他終於挺了過來而沒有繼續沉淪下去,他知道日子還得過下去,生活還要繼續。他聽從了有些人的建議,他們說張彩鳳的這塊宅地可能風水不好,先後死了黑娃、鐵蛋和狗娃,不如請陰陽先生看看風水,給 治 治。於是蔡水生便請了陰陽先生,那先生前後左右仔細地察看了方向和地勢,又拿出一個風水儀測量,當他做完了這些,收了家什,緊鎖雙眉,陰惻惻地說:“果然,這塊地方不好,與河神有些衝撞,再不搬家隻恐怕……”先生不說了,隻是看著蔡水生直搖頭,說他已經沒辦法治了。蔡水生聽得心裏發毛,他確實也害怕了,便聽從了先生的話搬回蔡家。然而張彩鳳的病卻仍然不見好轉,而且日漸沉重下去,使蔡水生十分憂慮。
搬過來以後,他天天和李秀茹照麵,雖然一天到黑說不上幾句話,可還是有了人影在眼前晃動,尤其是青青倒顯得稚嫩乖巧,屋前屋後地跟著跑來跑去,嘴裏大伯長大伯短地叫著,看到青青這般可愛,蔡水生也稍有安慰,時常也抱抱她,十分疼愛。
不久之後,張彩鳳在一場雷雨之中突然瘋了。那雷聲猶如在屋頂扔了一個炸彈一般,震得人肝膽俱裂,雷聲不知觸動了她的哪根神經,她突然從炕上一躍而起,“哇……”的一聲衝進雨地,冒著傾盆大雨跑到灞河邊狗娃淹死的地方,嘴裏不住地呐喊著。
“鐵蛋……回來!狗娃……回來……”然後就蹲在那塊大石頭上大哭起來。
蔡水生和李秀茹把她從河邊拉回家,李秀茹看見她這樣也禁不住哭了,蔡水生更是傷心,看來她沒有指望了,他隻能強打精神把淚水往肚子裏咽。然而從這以後,張彩鳳再也不願意吃藥了,每次喂藥,都是蔡水生和李秀茹把她按在炕上往嘴裏灌,幾個月過去了,依然不見一點兒效果。
蔡河生在離家一年以後回來了,他騎著一匹棗紅色駿馬,從柳葉鎮出來,“得得”的馬蹄把官道上的塵土揚起一串淡淡的塵煙。
他現在是連長了,一身軍裝,腰裏別著一把盒子槍,好不威風。他參加國民黨軍隊以後,在省城受訓了三個月,然後就隨部隊去潼關駐守,憑著他的聰明機靈,又有一肚子墨水,能寫會畫,很快就在那些目不識丁的士兵裏露出頭角,先被提拔為班長,後來又是排長,如今藍田戰事吃緊,他又被升為連長,調到藍田。
原來紅二十五軍在軍長程子華、政委吳煥先、副軍長徐海東的率領下進入陝西境內,創建了鄂豫陝革命根據地,不久前又進駐藍田葛牌鎮,建立了葛牌鎮區蘇維埃政府,同時發動群眾抗糧抗稅,抗租抗夫,打富濟貧,國民黨糾集了三十多個團的兵力對鄂豫陝革命根據地進行圍剿。紅二十五軍轉戰於藍田、商縣、柞水、太白一帶,消滅地方民團,摧毀國民黨地方政權,鞏固和擴大了革命根據地,先後在葛牌鎮、文公嶺、九間房、焦岱鎮進行了四次大型戰鬥,對國民黨軍隊的圍剿進行了有力的打擊。
紅二十五軍北上以後,留下三百多名老戰士,在當地堅持鬥爭,後來又以這些老戰士為骨幹組建了紅七十四師,轉戰於鄂豫陝二十四個縣區,使國民黨頗為頭痛,惶恐不安。同時,紅七十四師將多次戰鬥繳獲的部分槍支彈藥劃撥給藍田遊擊隊,加強了遊擊隊的力量。於是國民黨又重新糾集了二十多個團的兵力對鄂豫陝革命根據地進行圍剿,葛牌鎮區蘇維埃政府便是他們進攻的一個重點。蔡河生這次隨部隊來到藍田就是這個目的,當然,他不過隻是一個小卒子而已。他還不知道,這時候的南山裏,紅七十四師已悄悄地埋伏下來,正虎視眈眈地準備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呢。而國民黨軍隊為了鼓勵士氣,消除士兵的恐紅心理,便宣揚說南山裏隻有共產黨的小股部隊,不堪一擊雲雲。
這是九月,地裏的苞穀已經收完,大地一片空曠和蕭瑟。空蕩蕩的田野裏靜謐無聲,似乎一切都在沉默,都在等候著合適的時機。然而這種景象當然維持不了多久,很快,那些空曠的土地裏便會被撒下來年的種子,新的生命便會重新孕育出來,隻是這短暫的寂靜已使人有些焦躁不安了。這時候田野裏什麼也看不到,但還是偶爾可以看見田野裏遺留下來的一二棵苞穀,在大地中央孤獨地挺立著,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農人那鋒利的刀竟繞它們而過,它們孤獨傲慢又高貴地站立著,在九月的微風中搖響一身金黃色的莖葉,如帝王君臨大地,像聖人在閑庭散步,更像一位深刻的哲學家在沉思冥想。此刻,仿佛世界上的一切苦難和不幸,光榮與夢想都集中在它們身上,這是土地上最傑出的作品,讓人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