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嬌在信中向他們問好,還特意問候了槐葉,惹得兩人一陣沉默。
童嬌在信中說,她已於一年前回到老家河北保定,父親賦閑在家,整日喝得大醉,在家裏又摔又打,罵政府,罵藍田,罵所有的人。誰的話都不聽,誰也管不住。她的母親童趙氏和二娘也是不和,家裏一刻不得清淨,成天鬧得不得安寧,父親於是一紙休書將二娘休回了娘家。
如今童家已經破敗,日子也是難過,一切都是將就,不知將來還會如何。
童嬌說,父母三番幾次勸她嫁人,她隻是不肯,她不想嫁人,在經過那許許多多的事情以後,她想明白了很多,也不再抱什麼希望,她想一個人過一輩子,童家隻有她一個女兒,她要伺候父母直到終老。
童嬌的信不長,語句簡短,但蔡家兩兄弟還是看出了她的落寞,感受到她的無助。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說,還能有什麼辦法,她那麼遙遠,想幫也幫不上。
蔡河生不發一言,把信遞給蔡水生,轉身出門而去。他的馬靴踩在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音,細碎而雜亂。
蔡水生看著蔡河生遠走的背影,蹲在地上,半天沒有說話。後來,過了約莫一袋煙功夫,他走到鍋灶,一點都沒有猶豫,把信塞進燃燒的鍋灶。
他與她一切的糾葛就此結束,那僅僅一次的親密接觸將成為永遠的秘密。從此以後,蔡水生再也沒有提起過童嬌,甚至想都沒想過,一次都沒有。
蔡河生從縣城回來後不久就接到命令,帶著他的那個連隨大隊人馬去南山圍剿紅軍。臨行前他回了一趟石頭村,見過大哥和李秀茹。
“小心點,”蔡水生說,“遇到事往後躲,不要給人家當炮灰……”
蔡河生不屑地說:“我知道,南山隻有一些共產黨遊擊隊的小股部隊,沒啥!”
李秀茹幾乎沒有說話,她抱著青青怨艾地看著蔡河生,此時,她感到眼前的男人對自己似乎並不重要了,他已經深深地傷害了她,她盡力想忘掉以前的一切,其實她已經差不多原諒了他,可是,當她見到他時心中又湧起那種不滿。最後,她還是說話了,“要想著家裏,你看娃這麼大了,咱哥又這麼苦……”
“我知道我知道!”蔡河生不耐煩地說:“等我多弄些錢日子不就好過了!”
李秀茹不滿地說:“你心裏光有錢,就知道個錢!”
“你放屁!”蔡河生說,把眼睛一瞪,嚇得青青哭了起來。
蔡河生隨部隊進山不久,就從南山裏傳來激烈的槍炮聲。槍聲一直持續了兩天兩夜才停下來。幾天後國軍的傷兵就被源源不斷地從山裏運送出來。原來山裏遠不止蔡河生說的隻是小股部隊,紅軍在山裏隱藏了兩個團的兵力,國軍則出動了兩個師。這場戰鬥極為慘烈,紅軍扼守山口身居要道,國軍久攻不下傷亡慘重。最後,還是因為紅軍糧食彈藥不支才撤出了南山,轉移到商洛山中。
蔡河生也被抬了回來,他的一條腿被炸斷了。他隨隊伍進山,不想中了埋伏,槍聲一響他就懵了。別看他是一個連長,平時耀武揚威的,可他從來沒打過仗,沒經過這種陣仗。他嚇壞了,便躲在樹後,也顧不得他的那個連了。不曾想一顆炸彈在身邊爆炸,隨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戰鬥過後,山穀裏到處是屍體,有紅軍的,但更多的還是國軍的,雙方軍隊已經不知開往哪裏,這滿山穀的屍體就沒有人管了。戰鬥結束後,當一些山民來到這山穀搜尋衣物糧食和錢財時發現了尚未斷氣的蔡河生,蔡河生便說自己是山外東川石頭村人,又給了一些銀元,他們便找了一些繃帶將他的斷腿包紮好,然後將他抬回石頭村。
蔡水生和李秀茹這下忙了,又是請先生又是抓藥熬藥,悉心照顧。十天以後,蔡河生才感到好一些,逐漸恢複了精神。看著他們毫無怨言地侍候著自己,蔡河生忽然心生悔意,慢慢從心裏升起一種感激來。那天,當李秀茹給他擦身時,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內疚地說:“秀茹,我對不住你……”
“都啥時候了,還說這些!”李秀茹見他這樣誠心,心也軟了下來了,就安慰他道,“知道了就好,隻要你對俺娘倆好一些,以後好好過日子,以前的事就算過去了……”說著就哭了起來。
說來奇怪,蔡河生這次受傷後,看見李秀茹竟發現她還是那麼漂亮,而且可愛,有時他怔怔望著她出神,心裏湧起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想法:有這麼好的媳婦我還成啥精哩?而青青呢,自從出生以後他都沒正眼看一回,現在他感到青青稚氣未消的小臉天真可愛,讓人心疼,而青青也不再怕他了,他沒有了軍裝和槍,在家裏的時間一長,更沒有原先那種凶神惡煞的樣子,青青就慢慢地接受了他。終於有一天,她怯生生地來到他跟前,坐下來,用一雙小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傷腿,輕聲問道:“爸,疼不疼?”
他聽了以後百感交集,一把摟過她,“不疼,不疼。”
“爸,你以後還走不走?”
“不走了,爸以後再也不走了……”
蔡河生的傷好了以後,卻落下了終生殘疾,他的右腿像一個毫無感覺的木棍耷拉著,尤其使他痛苦的是他失去了一個男人應有的那種能力。一到晚上,看到李秀茹那豐滿的胸脯和腰身他就痛苦萬分,有時忍不住就抽打自己的腿,“還不如讓我死了好!”他悲哀地說。
李秀茹當然知道他的痛苦,就說:“隻要你對俺娘倆好,哪怕我多做些活哩,沒有那事我也心甘情願跟你過一輩子。”一番話說得蔡河生既感激又羞愧。
傷好了以後,蔡河生便要去找部隊,被李秀茹給攔住,蔡水生便問他找部隊幹啥,難道這樣子了還要當兵,即使想當兵部隊也不會要一個殘廢了。
蔡河生說:“還當他媽的啥兵呀!我要找他們要撫恤金,腿都這樣了,總要他們出一些錢吧。不然以後咋過活?”
蔡水生說:“你參加的是一個 隊伍!受傷以後都沒人管,不聞不問,再也不要找他們了,有錢沒錢咱們自己過。”
“他們是國軍,應該管的……”蔡河生說。
“國個 軍!”蔡水生罵了一句,又說,“你們那個隊伍就知道禍害百姓, 也弄不了。你好好在家待著,哪裏也不要去了,我看你們那個國軍是打不過共產黨的。”
過了幾天,蔡河生讓李秀茹炒了幾樣菜,買了酒,然後把蔡水生請來,兄弟倆人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坐在一起喝過酒。蔡河生給大哥敬了一杯酒,說:“哥,我以前做過對不起家裏的事,也對不起你,如今我成了殘廢,可你還一直照顧我……”他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我真個後悔沒有聽你的話……”
“算了,算了,”蔡水生雙眼也潮濕起來,鼻子酸酸地,“甭提以前的那些事了,現在我也成了光棍一條,但不怕,隻要咱們齊心,這個家還是能搞好的,你放心!隻要有我吃的,你就餓不了,誰叫咱是親兄弟哩。”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著,兄弟倆還從未有過這樣親近的交談。不管怎麼說,兄弟倆和好了,重新恢複了以前的信任,蔡家的院子裏又彌漫起一種親情,這種親情使李秀茹安心和滿足,使蔡河生不再傷悲和灰心。而對於蔡水生來說似乎更加重要,他的精神又稍稍得到了一絲安慰,失去妻兒的悲痛使他從這兄弟之情上得到了一點兒彌補,他的心中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半個多月後,望著秋天裏的南山,他不禁怦然心動,他又想進山了,他對蔡河生和李秀茹說這次進山恐怕要多待幾天,他想在山裏住幾天,好好想一想,對將來作個打算,同時山上清靜的生活對他也是一種很好的休息。
蔡河生和李秀茹聽了,什麼也沒有說,他們還能說什麼呢,隻要對大哥好,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