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評價蔡倫對造紙術貢獻中對古籍記載爭議最大的是五世紀範曄的《後漢書蔡倫傳》,其中:“蔡倫……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的這一段,有些人以此為史據,認為蔡倫發明了造紙術,而有些化學史研究家對範曄這段記載已提出過異議,認為失真,不可信。但是有些人堅持認為範曄的記載是可靠的,並以輯本《東觀漢記蔡倫傳》作為依據來證明範書蔡倫傳記載的真實性,說:“乾隆時從《永樂大典》輯出的比較完整的《東觀漢記》原本與《後漢書》蔡倫傳對照,文字大體相同。”“《東觀漢記》蔡倫傳與範書的蔡倫傳,關於造紙問題,幾乎大致相同,可以說範書抄錄《東觀漢記》的。”“由此足見,《後漢書蔡倫傳》的記載是完全可靠的,是可信的。”
我們先對輯本《東觀漢記蔡倫傳》的真實性進行考證,然後再對《後漢書蔡倫傳》作進一步的考證,這是非常必要的。
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可得知:《東觀漢記》開始於漢明帝劉莊時著手修撰,直到靈帝劉宏熹平中(約公元一七五年)完書,它與《史記》、《漢書》合稱“三史”,廣泛流傳。可是自從唐朝由唐高宗李治的兒子李賢等人為範曄《後漢書》作注後,才使範書逐步取代了《東觀漢記》的“三史”之一的地位。
《東觀漢記》在《隋書經籍誌》中記載有一百四十三卷,到《新唐書藝文誌》中記載則為一百二十六卷,說明《東觀漢記》從唐朝已開始缺佚,到北宋時隻有殘本四十三卷,南宋時則僅存九個列傳(其中已查不到蔡倫傳了),從元朝起即成佚書,明清以來的《東觀漢記》隻有輯本了。所以,在明朝篡編《永樂大典》中的《東觀漢記》也早已成為輯本,因為到明初時,連南宋時僅存的九個列傳也散失了。清朝姚之駟(康熙時人)根據劉昭《續漢書十誌》補注、《後漢書》注和其他史書,以及收集遺文輯成《後漢書補遺》八卷,但已殊多掛漏,謬誤百出。而現存的《東觀漢記》輯本就是根據姚書和《永樂大典》並參考諸書輯成的,共二十四卷,可是所增者十之六,因書久未刻版,傳寫多偽。這說明原本《東觀漢記蔡倫傳》早在南宋前已散失,在現存的《東觀漢記蔡倫傳》輯本中,不論是四庫本還是聚珍本都把有“造意”和沒有“造意”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提法並列記載,這充分地證明現存的《東觀漢記蔡倫傳》確是輯本,並非原本,否則是不可能把兩種不同的提法同時列出。經考證:輯本漢記蔡倫傳中兩個不同提法的史料源於兩個方麵,一個來自範曄《後漢書蔡倫傳》,可看四庫本的輯本漢記蔡倫傳中有“造意”的一段記載:“蔡倫字敬仲,為中常侍,有才學,盡忠重慎,每至休沐,輒閉門絕賓客,曝體田野,倫典作尚方,造意用樹膚及敝布、魚網作紙。元興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用,天下鹹稱蔡侯紙。”此源於範書蔡倫傳:“蔡倫字敬仲,桂陽人也。以永平末始給事宮掖,建初中為小黃門,及和帝即位,轉為中常侍,豫參帷幄,數犯嚴顏,匡弼得失。每至休沐,輒閉門絕賓,曝體田野,後加位尚方令。……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縑貴而簡重,並不便於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元興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從用焉,故天下鹹稱蔡侯紙”。兩書對照文字大體相同,毫無出入,僅輯本漢記蔡倫傳比範書蔡倫傳簡略一些罷了。
另一個提法的史料來源於董巴(三國時魏人)《大漢輿服誌》,可看四庫本輯本漢記蔡倫傳中的後一段,沒有“造意”兩字的記載,即“蔡倫典尚方作紙,用故麻名麻紙也,用木皮為紙名榖紙,故魚網名網紙”。此源於《董巴記》:“東京有蔡侯紙,即倫也,用故麻名麻紙,木皮名榖紙,用故魚網作紙,名網紙也。”兩書對照大同小異。由此可看出輯本漢記蔡倫傳史料的來源,與其說範書蔡倫傳是從原本漢記蔡倫傳中抄錄而來,倒不如說輯本漢記蔡倫傳是從範書蔡倫傳及《董巴記》中摘錄輯成的。據此,說明輯本漢記蔡倫傳已失去原本漢記蔡倫傳的真麵目了,不能再將輯本漢記蔡倫傳誤作為原本漢記蔡倫傳,輯本漢記蔡倫傳是不可信的,所以要以輯本漢記蔡倫傳來考證範書蔡倫傳中有關造意作紙一段記載的真實性已失去衡量的標準。
那麼,用何種史料來考證才是合適的呢?
既然明、清以來的輯本漢記蔡倫傳已不可信,那我們就往前推,一直推到原本《東觀漢記蔡倫傳》尚未散失,在列為正史地位的隋、唐時代,因為當時人們還能看到原本漢記蔡倫傳,那麼在當時人們所編撰的類書中所抄的原本漢記蔡倫傳是最可靠的史料,用它來考證範書蔡倫傳中有關造意作紙記載的真偽才是最合適的。當時的類書有隋朝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一零四,唐初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十八和徐堅《初學記》卷二十一,諸類書中都一致寫道:《東觀漢記》雲:“黃門,蔡倫典作尚方作紙,所謂蔡侯紙也。”意思是說,當蔡倫任尚方令時,主管尚方,改進造紙術,造出佳紙獻於朝廷,遂得以推廣,當時蔡倫被封為龍亭侯,典尚方作紙,被稱為“蔡侯紙”。這裏既未表明蔡倫以前有植物纖維紙,也沒有說蔡倫是植物纖維紙造紙術的發明者,沒有“造意”這兩個字。
據唐朝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篇》中所述:《東觀漢記蔡倫傳》是由東漢後期的崔寔、曹壽和延篤三人於漢恒帝劉誌元嘉元年(公元一五一年)所撰的,撰寫這個列傳離蔡倫之死隻有三十年,可以說是文獻上的第一手資料,是比較確鑿的,用類書中記載的《東觀漢記蔡倫傳》來核對範書蔡倫傳的真偽,顯然可見範書蔡倫傳中的“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和敝布、魚網以為紙”的記載是失真的。
那麼範書蔡倫傳中有關造紙的一段記載又是根據那些史料來編撰的呢?
根據劉知幾《史通》中雲:“範曄乃廣集學涉窮覽舊籍,刪繁補略作《後漢書》凡十紀八誌八十列傳,合為百簡。”可以看出範曄編撰蔡倫傳的史料來源不盡是人們所說的《東觀漢記》,還有在他前邊的《董巴記》,王隱的《晉書》,張華的《博物誌》以及各家之《後漢書》,按其主觀見解刪繁補略作《蔡倫傳》,範書蔡倫傳中的“其用縑帛者謂之紙”這一段來自於張揖《古今字詁》中的一段,即:“古之素帛,依書長短,隨事裁絹,枚數重遝,即名幡紙。”範曄隻不過作了文字上的刪繁而成的,其實張揖撰的這一段話與東漢許慎撰《說文解字》中對“紙”字的釋義是有矛盾的,是不符合史實的。還有“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的這一段記載來源有兩個,一個取自《董巴記》:“東京有蔡侯紙,即倫也,用故麻名麻紙,木皮名榖紙,故魚網作紙名網紙也”。對照看來,範曄任意添加了“麻頭”兩字;另一個源於張華的《博物誌》:“蔡倫始壽故魚網造紙”,這句話的意思可理解為蔡倫首先利用舊魚網作原料造紙,這是符合史實的,還有用木皮造紙也屬其首先使用,但範曄又任意誇大史實,說成木皮、麻頭及敝布、魚網造紙全為蔡倫所發明(倫乃造意),這是言過其實,不符合史實的。由此可見範書蔡倫傳中的有關造紙的一段記載確屬失真,是不可信的。
從古代文獻的記載來考查,漢時用紙的記錄也史不絕書。西漢時用紙的記載就有三處。其一,《三輔舊事》曰:衛太子大鼻。武帝病,太子入省。江允曰:“上惡大鼻,當持紙蔽其鼻而入”。衛太子即劉據,是衛皇後生的兒子,這件事發生於武帝晚年的征和二年(公元前九一年),說明在漢武帝時已用紙了。其二,《漢書司馬相如傳》中記載,相如為武帝作《遊獵賦》,帝令尚書給筆劄。唐朝顏師古注:“時未多用紙,故給劄以書”。從這句話的文意上可理解當時並非沒有紙,而是紙的數量少,尚不能經常用到罷了。其三,東漢人應邵在《風俗通》中講,漢光武帝劉秀,建立東漢朝庭,建都洛陽,就在開國的那年,建武元年(公元二五年)冬,由長安“車駕徙都洛陽,載素、簡、紙經凡二千輛”。這裏明確地把紙書同素書和簡書加以一一區別。這些當然是西漢朝庭(包括王莽時期)遺留下來的藏在長安宮內的國家圖書和檔案資料。從這一史料表明,西漢朝庭在中期或後期已用紙來書寫編冊成書了。
在東漢和帝永元末年之前用紙的記載有:其一,《後漢書賈逵傳》中載:建初元年(公元七六年)詔逵入講北宮白虎觀,南宮雲台,帝善逵說,使出《左氏傳》大義。……令逵自選……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與簡、紙經傳各一通”。注:“竹簡及紙也”。根據文意,就是說發給諸生用竹簡寫的和用紙張寫的春秋《左氏傳》各一套。這說明在東漢初也繼續用紙來抄寫經籍。其二,在袁宏著《後漢記》中載:“永元十四年(公元一零二年)冬十月,辛卯立皇後鄧氏,……後不好玩弄珠玉之物,不過於目,諸家歲時裁供紙墨通殷勤而已”。這表明在蔡倫獻紙(公元一零五年)之前的三年,有民間生產的紙已向朝廷進貢了。
上述的這些文獻記載中,雖然沒有明確地寫明這些紙是用什麼原料生產的,但是有出土的西漢麻紙作印證,證實在古籍記載中的這些雜用之紙和書寫用紙是用麻頭、破布等麻質纖維來製造的。出土的西漢古紙物證和古代文獻的記載,兩者相輔相成,互為印證,從而充分地肯定了蔡倫的前輩已有植物纖維紙了。
既然蔡倫之前就有了紙,那麼,蔡倫在造紙術中的作用又是什麼樣的呢?他比他的前輩對造紙術又提供了哪些新東西呢?
依照我們的考證(古籍記載和實物出土),我們知道西漢時就有植物纖維紙了,紙不是蔡倫發明的。但同時我們還知道了,蔡倫確實在造紙方麵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對造紙術的發展和推廣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貢獻很大,這也是曆史事實。
蔡倫對造紙術所做的貢獻可以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麵。
擴大了造紙原料。根據對西漢古紙的分析,為麻質纖維所造,即用麻頭和破布。到東漢和帝時,蔡倫利用舊魚網、樹皮造紙,他所用的樹皮是榖樹,又稱楮樹,即現今枸樹。這個意義很重大,麻頭、破布、舊魚網固然是廢料,價格便宜,但來源有限不能滿足大量造紙的需要。而榖樹皮來源廣,《齊民要術》中載:“楮宜澗間種之。……煮剝賣皮者,雖勞而利大。其柴足以供燃,自能造紙,其利又多。”所以說蔡倫用樹皮作原料為古代造紙業的發展開拓了一個新的更廣泛的原料途徑,是一項重大革新。
改進了造紙技術。蔡倫用舊魚網、楮樹皮造紙,必然要改進造紙工藝,否則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舊魚網和楮樹皮的工藝處理上要比舊麻料難度大得多,複雜得多,當然我們不知道蔡倫是怎麼樣具體操作的,這一點古籍上沒有記載,但是從造紙的工藝上推測,蔡倫一定是在漚煮、脫膠、脫色等環節上予以革新,使紙的質量有了很大提高。北宋陳棲在其著《負暄野錄》中說:“蓋紙,舊已有之,特蔡倫善造爾。”看來宋代學者對蔡倫改進造紙術的看法是合乎史實的。
提高了紙的質量。正因為蔡倫擴大了造紙原料,改進了造紙工藝,從而使紙的質量顯著提高。唐朝張懷瓘《書斷》中說:“漢興,有紙代簡,至和帝時,蔡倫工為之。”北宋蘇易簡在《文房四譜》中說:“蔡倫剉古布及魚網、樹皮而作之彌工。”南宋史繩祖也在其著的《學齋拈畢》中說:“紙,不始於蔡倫,……但蔡(倫)所造,精工於前世……。”楮樹皮的特點是質地堅固,富於韌性,耐折耐磨,用於書畫比麻紙更適用,所以皮紙一直是高級紙的理想原料,如著名於世的宣紙是用青檀皮製成的,當然後來,宣紙又分生宣和熟宣,生宣用於寫意運墨,熟宣用於工筆。五代時著名的澄心堂紙就是用楮樹皮製的,等等,不一而足。
蔡倫之所以在造紙方麵做出了特殊的貢獻,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他在造紙方麵的努力,另一個是他有一個有利的環境和條件。
“漢和帝永元十四年(公元一零二年)立鄧皇後,後不好玩弄珠寶之物,不過於目,諸家歲時供紙墨。”蔡倫可能受到鄧皇後的影響立意造紙,致力於改進造紙術的。蔡倫當時任尚方令,主管尚方製造各種禦用器具,這為他造紙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他利用尚方中充足的人力物力及財力,加上尚方中的能工巧匠,總結前人利用麻頭、破布生產麻紙的經驗,經過三年的努力,終於造出了質量優於前世的紙獻於朝廷,得以廣泛流傳,影響深遠。可以說,蔡倫在造紙術發展的長河中是一位承前啟後的大師,是一位曠世的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