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河生問道:“長官,還有啥事?”
那軍官說:“我們正在招兵,我看你寫得一手好字,不如跟我走,跟我吃香的喝辣的……”原來那個軍官見了他的字,看上了他。
“不行啊,”蔡河生說,“我在紙坊村造紙,我還要回去……老板等著呢。”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見那軍官一個示意,上來了兩個士兵,一人一隻胳膊就抓住了他,動彈不得。
那軍官說:“跟我走沒錯,我不會虧待你的。”見蔡河生還是不願意的樣子,他就對車上的那個夥計說,“他當兵了,你趕快走,不然我把馬拉走,把車和紙一把火給燒了!看你咋給你老板交代?”那夥計聽了,又見此情景,他也沒什麼辦法,也顧不得蔡河生了,打起馬,一溜煙就跑走了。
於是蔡河生就稀裏糊塗地當了兵。
到了冬天,天氣冷了下來,四處是白茫茫一片,厚厚的雪覆蓋住田野,也覆蓋住莊稼和所有的道路。貧窮的日子依然貧窮,生活的苦難在一步一步加深。
鐵鎖終於熬不住了,他沒有錢去賭,也沒有人和他賭了,他的糧食也吃光了,更不要說逛窯子抽大煙了。巨大的饑餓在噬咬著他的身體。他沒有吃任何東西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他拉不下臉去乞討,餓急了就喝幾口涼水,他甚至都沒有力氣弄些柴火燒一碗開水。當他頭昏眼花地再也抗拒不住饑餓時,他忽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鋌而走險當一回刀客。決定以後,他強打精神,把麵缸掃了又掃,隻掃出不到一把苞穀麵,做了一碗稀麵湯灌在肚子裏,這樣還解決不了問題,又給肚子裏灌滿了水就出發了。
他趕到河彎村時天已經黑了,估計時候差不多了,他用布蒙了麵,拿著匕首去搶劫他常去的那個賭場,不曾想他第一次當刀客就敗露了形跡,賠上了性命。
當他拿著匕首踢開門闖進去,把正在賭錢的人逼到牆角,然後把桌上的銀元銅元麻錢一股腦裝進一個小口袋,正準備離開時,一個賭客從身形動作上認出了他,“鐵鎖!”那個人突然喊了一聲。鐵鎖沒想到有人會認出自己,愣了一下便晃著刀奪路而逃,有兩個人過來攔他,他一揮手將一個人的胳膊砍了一刀,把另一個人的肩膀紮了一個窟窿,鮮血直流,其他人見了嚇得麵如土色不敢再動彈。可是,當他拎著沉甸甸的小布袋衝出門後,不想卻雙腿一軟兩眼一黑,“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當即不省人事。
屋裏的人見他衝出去,還沒來得及動彈,就聽見外麵一聲悶響,便出門看個究竟。卻看見刀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大概是三天沒吃飯了,缺乏必需的營養,再加上精神過度緊張一下子昏了過去。於是,肩膀上挨了一刀的那個人彎腰拾起匕首,二話不說對著刀客的前胸就捅了兩刀,然後揭開刀客臉上的蒙布,這時,大家都看清楚了,這個刀客確實就是鐵鎖。
後來,人們在野地裏發現了一具屍體,那屍體已被野狗啃得麵目全非了,有人說這是鐵鎖。再後來,鐵鎖的屍體就被不知是哪位好心人挖坑埋了,鐵鎖的一生就這樣完結。
縣城的局勢越來越動蕩了。十一月下旬,徐向前、陳昌浩率領的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麵軍一萬多人,離開鄂豫革命根據地途經商縣、柞水,一路進入藍田境內,從湯峪河穀出山到達塘子街,沿路張貼標語,進行演講,宣傳紅軍反對貪官汙吏,打富濟貧,取消苛捐雜稅等主張。紅軍的行為猶如一塊巨大的石頭投進這腐朽的死水之中,立即產生了巨大的波瀾。國民黨慌了手腳,急忙調派劉茂恩、肖之楚兩個師出七盤繞白鹿原尾隨追擊,一時戰事紛起硝煙彌漫,紅軍和國軍打了幾場不大不小的仗,互有傷亡。盡管紅軍有力地挫敗了國軍的進攻,但畢竟他們的裝備差,缺少彈藥和糧食,勢單力薄,後來,紅軍就離開了藍田,一路向北而去,不久,局勢又穩定下來。
第二年五月,紅二十六軍二團在汪鋒、王世泰和劉誌丹的率領下進入藍田,國民黨十七路軍王俊率部追擊。紅二團在經過張家坪時遭到突然襲擊,紅二團戰鬥失利,傷亡慘重,部隊被打散進入南山。
戰爭給老百姓帶來了一種恐慌的情緒,山裏山外斷斷續續傳來的槍炮聲使人不安,不管怎麼說,戰爭中受害最深的還是受苦的人,或者說是窮人。戰爭一起,土地也隨之荒蕪了,糧食的價錢一個勁兒地往上躥,再加上國軍三天兩頭挨家挨戶地搜查紅軍傷病員,於是搶劫財物奸淫婦女敲詐欺壓百姓的事時有發生,搞得人們日夜不寧,人心惶惶。白天人們早早就收了工,天剛一擦黑就關上門頂上門杠,晚上串門諞閑傳的人也少了,家家戶戶早早就熄燈上炕睡覺了。
就在張家坪戰鬥後的一天,蔡水生在柳葉鎮遇見了秦中玉。當時他正在賣紙,突然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向他走來,“秦大哥。”他低低叫了一聲,他已經知道了秦中玉的身份,所以他顯得既激動又緊張。
秦中玉向他打了一個招呼,蹲在他跟前裝做買紙的樣子。然後他十分神秘地問蔡水生,“我有個事情很急,能不能幫個忙?”
“行!”蔡水生一口答應了,“啥事?”
秦中玉沒有說是什麼事情,隻是讓他晚上到鎮上的鐵匠鋪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說。最後再三叮嚀他一定保密,不要對任何人說。
秦中玉走後,蔡水生激動了很長時間,他敬佩這個隻比自己大幾歲的年輕人、遊擊隊隊長。盡管他隻見過秦中玉幾麵,也不能說有多麼了解,可是從內心裏他是信任和喜歡秦中玉的,他隱隱地感到自己似乎將要幹一件大事情。為此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早早就收了攤回家,等待著夜幕的降臨。可是當天色越來越暗,濃霧一般的黑夜漸漸籠罩了周圍的村莊,他又後悔起來。他知道秦中玉的身份,他不知道自己今夜將要做什麼事情,也許,從此他就和遊擊隊有了某種關聯,永遠也說不清道不明……這樣一想,他又不由得害怕了,一種無以言說的恐懼感使他猶豫不決。萬一事情敗露,那麼他就徹底完了,這一點他很清楚,他決定不了去還是不去。
蔡水生雖然和紅軍沒有多少來往,對紅軍了解不多,但他從心底裏對紅軍有好感。國軍每次來,都要搞得附近村莊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對村民來說,不亞於一場災難。而紅軍來時則毫無聲息,紅軍紀律嚴明,秋毫無犯。他也曾經和村民一起為紅軍送飯,而紅軍排著整齊的隊伍,高聲唱著歌兒,用歌聲來感謝送飯的群眾,送的次數多了,那首“飲食歌”他也就會唱了。這些飲食,人民供給,我們應當為民努力;養我誌氣,壯我體魄,我們應當為民努力。
蔡水生舉棋不定。張彩鳳見他心神不定的樣子就問他有什麼事,他不說,蜷縮在炕上,像一個可憐蟲一樣緊張地思考著,計算著利害得失。
這裏我們沒有絲毫譏笑和責備他的意思,我們當然沒有權利這樣想象和評判我們的主人公。請讓我們記住他所處的環境,尤其是那個年代,貧窮、恐怖、沒有希望的未來,他當然不會有我們今天這樣的覺悟。他是一個農民,沒有受過我們今天這樣的教育,沒有遠大抱負,沒有理想,鬥大的字不認得幾個,即使他猶豫,這也並沒有錯,他首先想到的大概就是自身的利益。即使在今天,當我們遇到一些事件,我們首先想到的大概也是自己的利益,其次才是別人。這當然也是人性中的弱點,是人自私的一種表現,有時,而且常常是這樣的:我們認識到我們不對,可以不做,但卻不能不那樣想。
幸運的是,我們的主人公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膽小怕事,那樣懦弱。因為他是一個年輕人,一個還沒有對生活絕望的人,他心中那些躁動不安的成分促使他去嚐試新的生活,新的刺激。畢竟,忙忙碌碌安於現狀的毫無新意的生活已不能使他滿足了,大概多多少少也厭倦了,他感到一種神秘的充滿誘惑的事情在等待著他,召喚著他。同時,他又想起自己是一個男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既然答應了秦大哥,更不能誤了人家的事。況且,他已經與山裏的土匪有了說不清的關係,再多一層遊擊隊的關係又有何妨,“頭掉了碗大的疤。”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更兼他對秦中玉的信任和敬佩,於是,事實上也是這樣,我們的主人公順應了我們的思路來到了柳葉鎮的鐵匠鋪子。你瞧!他比我們想象中要勇敢得多。
秦中玉和幾個農民裝束手提短槍的人已經在鐵匠鋪裏等著,見他來了打了一個招呼,又等了一會兒,來了十來個人。看著差不多了,他們二話不說,從後院的地窖裏抬出五六個傷員。蔡水生此時已不再害怕,他知道了以後反而安心了,他們兩個人一個擔架,一路摸黑馬不停蹄地向南山走去,秦中玉和那幾個提槍的人在前後照應。
在整個抬傷員的過程中,蔡水生顯得十分興奮,尤其讓他吃驚的是突然之間,他發現這裏竟有這麼多人和遊擊隊有關聯。在這些人中,有種地的農夫,也有做生意的商人,有幾位蔡水生還認識或者見過麵。這些平時看著老實巴交的人一到這時竟都變得活躍起來,他們那種親密的舉動和言語使蔡水生好生羨慕。
一連五個晚上,蔡水生都跟著秦中玉抬紅軍傷員,晚上,他們從附近的村莊把傷員抬到南山,天麻麻亮就已回到各自的家中。張彩鳳見他一連好幾個晚上都出去,一直到天亮才回來,回來後就悶頭睡覺,就問他晚上出去做啥。蔡水生便說你不要問了,我有事不能給你說,反正沒有做啥壞事。張彩鳳便不再管他,男人有男人的事情,自己隻要把家裏照應好,不要讓他操心就行了,她了解蔡水生的為人,所以也並不太擔心什麼。
運送最後一批紅軍傷員時,到了南山以後蔡水生沒有回家,秦中玉讓他留一天幫著照顧傷員。於是天亮以後,蔡水生這才看清楚了,遊擊隊的營地是在進山不久的一個半山腰上的一個山洞裏,這個山洞十分巨大,簡直就像一座宮殿一樣,山洞最裏麵有一潭清流,那些水是從一個巨大的鍾乳石上流下來的,水源充足生活不成問題。四五十個傷員躺在這裏,山洞仍然顯得十分開闊,這簡直就是一個天然的避難所。
蔡水生和遊擊隊的幾個人把傷員安頓好,然後他來到洞口,坐在地上抽煙,望著眼前鐵青色的大山和那翠綠色的樹木,他又想起了石小仙。他們很久沒有見麵了,心裏禁不住有點兒想她,她的身影和笑容,當然還有那種惆悵,勾起了他的思念之情。爾後,他又想起了那個土匪頭子張仁虎,還有秦中玉,他不禁思緒萬千。他之所以能夠結識這些人,全是因為祖傳的造紙術。因為紙,他結識了土匪和遊擊隊,而在這兩者之間,他對遊擊隊最有好感,且不去說他們打富濟貧為民除害的那些主張和行為,單是他們敢與官兵對著幹的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就使他內心裏感到敬佩,他們像那些傳說中的英雄,他們其實就是英雄!尤其讓他感動的是遊擊隊內部洋溢著的那種同誌之間的親密感情,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使他也感到十分親切。如果沒有家,他寧可住在山裏,和這些人在一起,和他們一起生活,一起戰鬥,他喜歡這些人,和他們在一起使他感到異常充實。
他呆呆地坐在山洞口想心事,直到秦中玉走過來,秦中玉在他身邊坐下,說道:“咋樣,景色不錯吧?”
蔡水生憨厚地笑了,“就是,這裏安靜得很,”他又無不感慨地說:“要是沒有官兵和土匪就好了……”
秦中玉聽了,順手揀起一顆小石頭向山下扔去,“這是遲早的事,國民黨一直想消滅我們,可是又能咋樣?我們現在還在這裏。不過,他們的勢力還是很大啊……革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是很短時間就能成功的。但是我相信,革命遲早一定能成功。至於那些土匪嘛,我們和他們也打過多次,最後都被他們溜走了……”他告訴蔡水生,遊擊隊多次派人去和張仁虎談判,想把他們收編,可是張仁虎不肯。他們為害百姓民憤極大。遊擊隊想消滅他們,想鏟除這股惡勢力,可張仁虎狡猾至極,好幾次都被他們逃走了。
蔡水生看著眼前這個隻比自己大兩三歲的遊擊隊隊長,想起張仁虎,他真想告訴秦中玉什麼,可是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