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3)

清晨,陸沉結了客棧的錢,往城中走。他做事一向細致,唯獨對錢沒有概念。那日,隻記得打發林仲甫等人走,卻未給自己多留些銀兩。實際上他這幾日頭腦都是亂的,隻是自小習慣了不動聲色,便使人從表麵上看去一如常態。陸沉在客棧住了幾日,錢就不夠用了,於是想去賺些。可是該如何賺呢?走在大街上,看著一排排的商鋪,有的人會箍桶、有的人會鐵藝、有的人會釀酒、有的人會說書會唱戲,倘若賀平安在世,也可以開家木匠鋪……陸沉第一次發現,除去那些野心那些抱負,自己竟什麼也不會。不知不覺,走到了江南貢院。貢院是金陵城最繁華的地方,每隔三年,江南五省的學子都會齊聚於此進行秋闈考試。久而久之,貢院附近林立了大大小小的書院私塾,來自諸省立誌考功名的書生們常年住在此地,立誓不得功名不回鄉。江南的學術氛圍重,幾位文壇大師理學泰鬥都在此講學,每月中旬都會在鹿鳴書院舉行詩辯會。當年程朱二人一場太湖之辯更是名動天下。於是,又有大批京城子弟甚至西蜀的讀書人,都不遠萬裏,慕名而來。貢院附近自然少不了書館,一條夫子街上,林立了大大小小十多家書館畫齋。陸沉跨進一家,去買紙筆,許久不練字,早已手癢。怎奈他眼光高,挑的那徽宣湖筆皆是上品,身上的錢便不夠了。於是陸沉出了書畫齋,去當鋪把自己腰間那把柄劍給當了。那劍原本是把好劍,隻是跟隨陸沉多年廝殺,劍身五寸處略薄,品相不佳,隻當得不到十兩。陸沉買了紙筆,身上的錢又所剩無幾。他拿著文房用品走在街上,腰間空空的。心想,現在如果來個刺客,自己手無寸鐵的恐怕就要被殺了。但是這平平淡淡的江南,哪來的刺客?這天中午的時候,店鋪便大多關門了。不遠處幾聲鞭炮聲響起,人們揭下去年的對聯,換上今年新的。陸沉聽到路邊人的對話,才知道這天是除夕。明天,便是新的一年了。鞭炮原本該晚上開始放的,但是總有些人按捺不住。劈裏啪啦的,整座城都熱鬧起來。可是這些都與陸沉無關,他像往常一樣,來到長幹巷。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太陽往西移,細細的長幹巷便成了陰麵。雖說是江南,冬日裏也並不暖和到哪去。有時候甚至是比京城還要冷的。因為京城的冷是幹冷,江南的冷是濕冷。幹冷凍得是皮,濕冷凍得是骨。如今京城已被白雪覆蓋,江南卻無半點白色的蹤跡。但是,江南的冬天卻是會下雨的。陸沉靠在牆邊,看著那留在牆角處淺淺的刻畫。席地而坐,掏出紙筆,打算摹下來。墨管裏那點墨已經凍硬了,嗬幾口熱氣勉強能蘸上。認真摹畫了許久,卻漸漸力不從心。原本便不善丹青,好不容易描出個人樣來,細細比對,卻連賀平安七八歲時畫得都不如。定下心來繼續畫,一筆長線卻因為耳後忽的一聲炮竹給畫抖了。就這麼畫了大半個下午,畫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陸沉自己看了都直搖頭。忽然一滴冰涼的液體順著鼻尖落下,天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無奈,收起紙筆在房簷下躲雨。鞭炮聲安靜下來,家家戶戶的燈卻依依點亮了。這天除夕,卻很安靜。所有的事都被這沒由來的雨打亂。陸沉希望這雨快點下完,他沒傘,住的地方也還沒著落。原本想要隨便在哪湊合一宿,可是這雨打濕了每一條街道,處處冷得刺骨。就這麼在屋簷下站到傍晚,雨水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巷子兩旁的人家似乎也發現了這雨停不了了,隻得冒著雨來換對子。一戶戶的門打開了,婦人們打著傘提著油紙包互相串門,給鄰居送點心送芝麻葉。街上又漸漸熱鬧起來。陸沉忽然看到旁邊賀平安家的門也打開了。出來的是一對夫婦,男的搬著一個圓凳,頭戴一副方方正正的烏角巾,身著深色儒服,飛眉鳳目長須,神形端正。女的身著藏青色長襖,打一把鵝黃色油紙傘,舉在那男子的頭頂上。陸沉想,這二人應該就是賀平安的雙親。男子撕下去年的對聯,從袖中掏出一副新的,房簷很窄,隻能擋一半的雨。女子站在後麵,把傘舉得高高的。貼完門兩旁,男子踩在圓凳上貼橫批,打傘的女子就夠不著了。男子回頭道,“你進去吧。”女子收起傘站在屋簷下等自己的丈夫。回身時望見了一直在往這邊看的陸沉,並不以為怪,而是衝陸沉點頭笑了下。陸沉想起,賀平安見了人,也總是這麼笑的。賀平安長得不像母親,更像父親。但是一雙眉毛卻與母親如出一轍。如山水畫中的淡墨遠山,被白霧籠罩著,隻露出山尖一彎淺淺的月牙兒。陸沉想了想,便朝這對夫婦走來。“這位先生,可否讓我進來避一會雨?”男子的手往屋裏一指,“有請。”跨入門牙,便進到了賀家。首先映入眼的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院子細窄,十步寬,三步長。東西兩個方向分別種了一棵桂花樹與一棵梔子樹,地上鋪了一條小小的鵝卵石小道連接在兩棵樹下。三步便走上台階,到了正堂。正堂同樣很小,家具也很舊,掉了漆裂了縫,雕工卻很雅致,反倒襯出了一種陳舊的美感。“在下賀箏,敢問閣下大名?”陸沉回頭,那男子正搬著凳子步入正堂來。“我叫陸……歸。”陸沉說道。“陸公子不是本地人吧?”賀箏問道。陸沉點頭。“過年了也不回鄉嗎?”“不回了。”這時賀夫人提著水壺過來,給陸沉與賀箏一人倒了一碗薑湯。“今年雨水多,這幾日更是凍到了骨頭裏。喝點薑湯,暖暖身子。”陸沉說了聲“謝謝”。心道,這對夫婦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陸沉在正堂坐了好久,幾次欲言,最終還是作罷。雨一直沒停,賀箏遞給陸沉一把傘,“這雨估計一晚上都不會停,你再走晚些就看不見路了。”陸沉接過傘,抱拳道,“多謝,告辭。”出了賀家,便再未行一步,站在雨裏四顧茫然,不知該往哪去。陸沉就這麼在巷子裏站了好久好久,許多記憶影影綽綽的在腦中回過,然後漸行漸遠。忽然,聽見身後“吱呀”一聲,陸沉轉身,賀家的門又開了。賀夫人站在門前,看著陸沉問道,“陸公子,你是不是沒有住處?”原來,賀夫人正在二樓做女工,卻看見窗外的陸沉一直停在自家門外不前。賀夫人又把陸沉領了回去。賀箏問陸沉,“陸公子是哪裏人?”“京城人。”“過年了,怎卻來了金陵?”陸沉想了想,“就是……走到這裏了。”“今後有何打算?”“沒打算。”“身上沒錢了?”“沒了。”“嗯,一個人在外鄉的確不易。”賀箏思忖半天,又道,“不如我先借你些銀子回鄉,你到了,再差郵驛還我。”“我不想回京城了。”陸沉道,“以後打算住在金陵。”“打算長住可就要想著謀生的事了。”“嗯,還未想好。”“陸公子有何長處?”陸沉搖頭,“沒什麼長處,練過幾套拳腳,也不知有沒有用。”賀箏道,“我看你像是個讀過書的人,靠勞力謀生,那是下策。且隨我來。”賀箏把陸沉帶到了書房,遞給他紙筆,“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陸沉一愣,他寫字隻沾清水不用墨的,盡管因為賀平安破過一兩次戒,這習慣卻一直未改。賀箏還以為陸沉是不知道該寫什麼好,說道,“就寫‘鬆下問童子’吧。”陸沉蘸了墨便寫了。賀箏拿起紙看了半天,說道,“你這字,應是個女子教的。”陸沉點頭。“算不得上等,但也是規規矩矩的,行了。那你四書讀的又如何?”陸沉搖頭,“不記得多少了。”“那就罷了,我在洛水村教書,正好還缺個先生。但不懂四書可不行。”賀箏走到書架前,拿出一本薄薄的書帖,“陸公子,你的字太過拘謹,瞻前顧後總想要麵麵俱到,便顯得小氣。楷書可以先停一停了,以後多練行書,不要計較結構,還能進一大步。這本《麓山寺》最是暢達腴潤,寫字隻是為了直抒胸臆,臨了此帖,你大概便能體會。”這時賀夫人走過來笑道,“我家官人是個老教書匠了,就好為人師,公子不必在意。今天過年呢,出來吃飯吧。”飯桌上,賀箏又問陸沉,“替人捉刀你可有興趣?”“何為捉刀?”“城中郵驛館,專有一門營生便是替人捉刀,捉刀分兩種,一種是替人寫狀子,又稱訟師。一種是替人寫信,又稱潤筆。你那字在學堂上隻算得中品,但是在捉刀館可算得是上品了。我正好與那驛丞相熟,可替你引薦。”“那便多謝賀先生了。”晚上,賀夫人收拾出一間屋子讓陸沉暫且住下。抱了兩床被子鋪好,“這屋子原先是我兩個兒子住的,如今都去了京城。對了,”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