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等人從京城出發,橫渡過長江,路過江南。自古江南好地方。清水如銀帶,繞過全城的每一條小巷。白發的婆婆蹲在家門前洗衣裳。處處都是白牆黑瓦房,不如京城那紅牆綠瓦貴氣。但你若仔細看,每一片瓦都雕著花刻著柳。一扇扇鏤空的窗戶,各有各的典故、各有各的講究。比如說書房的窗戶,一定是“冰裂窗”,攢接打造,代表的是十年寒窗苦讀。江南人很看重讀書,再窮的人家也要把孩子送到私塾去。每次科考南北各州府都有固定名額,就屬江寧府競爭最為激烈。而每次科考的狀元、焦吉士也大多出在江南。比如說連中三元的賀溫玉。江南出才子,也出美人。待月西廂、遊園驚夢,悱惻纏綿的故事更是數不勝數。陸沉去過很多地方。廣袤無垠的漠北、花團錦簇的汴京、深山老林的東南。可是,他從未在這煙花三月的江南停留過。隨行的監軍太監對陸沉道,“王爺,過了金陵可就沒什麼好玩的了。可要歇一天?”陸沉一個晃神。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十二歲,被李闔下令送往東南。那時的老太監也問他,要不要留在金陵玩幾天。他說不必了。那時的他,滿腦子的報仇雪恨、恢複帝位。哪有心思在江南閑玩?賀平安便是金陵人。若是自己當年在此停留,說不定早就遇見他了。也說不定,後麵的故事就全都沒有了。於是這一次,陸沉對那太監點點頭,“停一天。”軍隊駐紮在長江邊上,陸沉與林仲甫等人乘船,順著秦淮河而下。秦淮邊上,自古就是那煙花勾欄處。眾人三兩成群,紛紛逛入了那柳陌花衢。陸沉獨自一人,在街上閑晃。他隻知道賀平安是金陵人,具體在哪裏,卻從沒問過。穿過一條條的青石板巷,也不知那人是不是也曾經走過。經過長幹河,巷子變得越來越稠密。一處小小園林,白牆黑瓦,牌匾上寫著“謝公祠”,是祭奠西晉謝安所建。謝公祠不大,與旁邊的宅子也沒什麼區別。江南的所有宅子都是這個樣,白牆就是白牆,最多再襯兩顆翠綠的芭蕉樹。很樸素,但看著也很舒服。厚厚的書卷氣積攢著,便是陽春白雪,也雅到了極致。過了謝公祠便是水齋庵,水齋庵鄰著飲馬巷,飲馬巷右拐又入了甘露巷,與甘露巷相鄰的是剪子巷,從這條巷開始漸漸出現商販了。再往前走,走到箍桶巷,整一條巷子都是做生意的小販和匠人。陸沉來來回回的看著,最終走進了一家木匠店。因為賀平安喜歡做木工,他又是這裏的人,所以說不定這家木匠店他就來過。在木匠鋪逛了一圈,沒什麼特別的,就出來了。不經意間的一個抬頭,陸沉望見了隔壁店鋪的招牌,愣住了。梨花木雕的招牌一角,臥著兩隻小鳥。是木雕的一雙鴛鴦,被江南常年的細雨浸得微微發青。圓圓胖胖的兩隻鴛鴦擠在一起,羽翼交織著。雕刻的刀法稍顯稚嫩,比不上那些有多年功力的雕刻大師,但是這對鴛鴦卻像活了一般,一隻轉頭梳理著羽翼,一隻緊緊地貼著另一隻,羽毛相互交錯著,純然可愛。陸沉望著那一對鴛鴦愣了很久。他覺得是賀平安雕的。他見過賀平安雕的鴛鴦,比眼前這一對要精巧許多。但是,他就是覺得這是賀平安雕的。“這位客官來點果脯子?”店裏的老掌櫃衝陸沉笑道。陸沉望著他。老掌櫃抓了一個給陸沉,“嚐嚐,不要錢。”“招牌上這對鴛鴦,誰雕的?”陸沉指著問道。老掌櫃笑道,“客官好眼力,那對鴛鴦雕得好,可惜,掛得太高了,許多人都是看不見的。是隔壁巷子住的一個孩子雕的。”“叫什麼?”“姓賀名平安,我們叫他‘小鶴’,很好的一個孩子,就喜歡雕木頭。”陸沉隻覺著心頭猛地一顫。“這位客官也喜歡木雕?”回過神來,陸沉點點頭。“這……是他什麼時候雕的?”老掌櫃想了想,拿手在自己腰間比了比,“那時候小鶴才這麼高,大概是七八歲吧,想來我店裏討果子吃。小孩固執得很,我給他吃,他還不要,非說要把我的招牌修好我再給他。可有趣兒個小孩,可惜他現在不在,隨哥哥去京城了。他要是在了,你就能見見。模樣漂亮得很,雕得東西也漂亮。”“他家住哪?”陸沉問道。老掌櫃一指,“前麵長幹巷,對子寫得是‘繼往聖絕學’的就是他家,不過賀先生在洛水村教書,現在應該是不在家的。”陸沉向老掌櫃告辭,進了長幹巷。順著巷子一家一家的找,真的找到了一個對子寫得是“繼往聖絕學”的,別人家的對子都是“春回大地”、“萬事順意”之類,相對比之下賀家的對子格外顯眼。這當然是拜賀箏賀溫玉那書呆子性格所賜。陸沉站在賀家的門前,大門緊鎖。門上的門神不是貼上去的,而是用小刀刻上去的。應是平安所刻。陸沉又仔細看看木頭的橫梁,沒刻什麼。反複看,終於在門牙上找到一排小鬼。陸沉趴在地上仔細看,連起來似乎是個故事。講的是八個小鬼抬著一個姑娘嫁給她的情郎,但其實姑娘已經死了。故事隻有一段,陸沉走到隔壁家的門牙,趴下看,果然,故事又連上了,那男子已經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姑娘的魂魄灰飛煙滅,人一共三魂七魄,八個小鬼忙跑去抓,跑掉了兩個……陸沉趴在一個一個的門下看,每個門牙上都刻著一段故事。賀平安刻得淺淺的,故意讓人看不見。後來陸沉發現,他所走過的每一條巷子,其實都有賀平安留下的痕跡。隻是那時的賀平安還是個孩子,個子矮,刻得都很低,於是起初陸沉沒發現。又回到箍桶巷,這會陸沉的關注點就不一樣了。他在仔細找賀平安刻下的東西。每一家店鋪都被賀平安刻了些什麼,或是招財進寶的財神爺、或僅僅是幾隻小兔子。看著這些淺淺的畫,陸沉便能想到了賀平安當時在想什麼。他仿佛看見了,那時的賀平安趴在地上,編著故事刻著畫,邊刻邊傻笑。不知不覺又走回了那家蜜餞鋪。老掌櫃看著陸沉一直在路邊彎著腰尋找賀平安刻下的畫。笑道,“小鶴要是知道你這麼喜歡他刻的畫,肯定高興。”陸沉想了想,買了一包蜜餞。賀平安小的時候就愛吃這個。“掌櫃家,這條巷子為何叫箍桶巷?”陸沉問道。“因為最早這裏住了個箍桶匠人,漸漸地,做生意的都集中在這條巷子裏了。”陸沉又問道,“那那條巷子,為何叫長幹巷。”“因為那巷子很長啊。很長的巷子便叫長幹。”“喔。”陸沉點頭。“其實不是。”掌櫃突然笑了。“客官真的不懂何為長幹?”陸沉搖頭。“長幹的意思啊,便是兩個人,一起在這裏出生,一起在這裏長大,又一起在這裏老去的意思。”老掌櫃不經意地說著,就像賀平安雕得那些木頭一樣,靜靜地融在暖和和的陽光裏。陸沉想了想,覺得莫名其妙。“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說的便是長幹巷。”傍晚,陸沉回去。林仲甫問,“王爺這一天去了哪?”陸沉道,“我不走了。”“啊?”“你們回東南吧,我留在這裏。”“王爺你這又是做什麼?”“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在這裏,軍隊的人問了,你就說我回京城了。京城的人問了,你就說我留在東南了。”“王爺,你這是要置江山社稷於何地?”林仲甫沉聲道。“林先生。”陸沉忽然笑了,“我現在一回到京城就想殺人,你說怎麼辦吧。”林仲甫沉默良久,終了,重重歎了口氣。……第二天,軍隊出發了。陸沉留在了江南。他又回到長幹巷附近。繼續仔仔細細的尋找賀平安留下的印記。他要把他刻下的東西都找到。許多年前,平安在這大大小小的巷子裏,刻下了數不清的故事。許多年後,陸沉來到這裏,把它們一一找到。他看著那些畫上的故事,就仿佛平安在講給他聽。於是,他也講給平安聽。平安,那時我說你若是死了,我便去死。你說,也好。那時候我們以為,同生共死,便是足夠愛了吧。但其實還是不夠。於是現在我反悔了。我打算好好活著,就住在你的家鄉。然後,回憶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