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這隻來自異域遠方的孔雀,倉央嘉措露出了少有的璀璨笑容。
孔雀之於倉央嘉措是絕不陌生的。在他的家鄉就有孔雀,還有獼猴和杜鵑。幼年的倉央嘉措,常常癡迷於孔雀非同凡響的美麗,呆呆地望著它打開綺麗多姿的羽扇,閃耀千萬點金屬般的魔幻光澤。到了聖城拉薩,孔雀,在他的意象中,就不僅僅是一種美麗無比的鳥兒了,它不同於工布深穀的鸚哥,除了遙寄著自己對故鄉深切的思念,喻示著相愛的歡喜、離別的苦痛外,還隱含著宗教上的神聖意義。
在古印度的詩歌中,孔雀的意象無所不在。有一種說法是“聞雷見喜”,是說孔雀一聽見雷聲就會歡喜,翩翩起舞。正如印度梵語古典文學中最著名的詩人、劇作家迦梨陀娑在《雲使》中所吟誦的那樣:
鳩摩羅的孔雀落下閃爍光環的翎毛,
烏瑪因愛子撿起在戴青蓮的耳邊插好;
孔雀的眼角為濕婆的新月光輝籠罩,
你就以山中回響的雷聲讓它舞蹈。
印度詩人泰戈爾也有詩說自己在雷雨中:
嗬,我的心像孔雀般舞蹈,
雨點在夏天的新葉上滴瀝,
蟋蟀的顫鳴驚擾了樹陰,
河水漲岸衝洗了鄉村的草地,
我的心跳舞起來了。
聽到雷聲,看到孔雀,倉央嘉措的心也舞蹈起來了。他想起家鄉那些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日子,想起承歡膝下、備受寵愛的童年時光,更想起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懵懂歲月。然而,也正是聞雷見喜的孔雀,又叫他心生惆悵,慨然長歎。
遠離故鄉印度的孔雀,在雪域王宮布達拉的日子,雖然過著優裕的生活,想必也並非全然歡喜的。孔雀產於熱帶,喜歡群居於熱帶森林或河岸邊,雖然也能在北方的冬季生存,但幹旱寒冷的氣候環境,畢竟完全不同於濕潤溫暖的故土。而且,離群索居的日子,總免不了形影相吊、寂寞孤單。這和幼年自由自在成長於家鄉、如今遠離故土高居布達拉深宮的倉央嘉措有什麼兩樣?
據說,在漢武帝時期,有人從異域獻上一隻孔雀,“身倨頸挺,丹翎碧睛,毛羽飄華,神意泠泠”,武帝命司馬長卿賦而詠之,好一個司馬長卿,果然才華汪洋恣肆,下筆千言極盡讚美,說孔雀“遊與峻山,棲於大川,嬉於深澗,止於椒蘭”,更“佼佼麗容,盈盈好音。雖同禽之毛羽,固性高而自矜。才自美兮昭光,同馳鳳兮攜凰”,隨後,他筆鋒一轉,哀感孔雀“既困牢籠,幽思難當。容止閑暇,中心哀傷。俱從北土,望歎我方。初困籠之掙縛,長嗟命之衰薄。思欲奮羽之高行,惟歎崎嶇之哀鳴”。
是啊,站在北方遙望家鄉,怎能不“悲舊鄉之長遠兮,情眷眷而懷歸”?孔雀有靈,當也會在深夜長歌當哭:美才無用,徒以悅人。不是麼,倉央嘉措縱使懷有千般錦繡,萬種風華,不也隻是一個政治和宗教上的傀儡麼?他又何嚐不是時刻思念著美麗的山南,想要逃脫藩籬中的生活?然而,雖然他被困囚籠難以脫身,不也正如性格孤傲不群的孔雀一般,氣質如蘭,始終不改!說是孔雀聞雷見喜,誰又知它不是“雕籠玉架嫌不棲,夜夜思歸向南舞”?!
看到孔雀想起故鄉,又自然而然聯想到離別已久的姑娘,倉央嘉措的心境宛若印度古代詩人伐致訶利在《三百詠》中的吟誦:
你看那電光閃閃,
花樹散發著濃香,
烏雲新聚,
陣陣雷鳴聲響,
孔雀起舞鳴聲悠長,
熱情在林中激蕩。
美麗雙眸的女子啊,
如何度過這離別的時光?
而來自工布深穀的鸚哥,在深夜中也會冷不防叫起一個名字,讓他的心在寒夜中籠罩著來自家鄉的溫暖。正如他在詩歌中所寫的那樣:
巧舌的鸚鵡鳥兒,
從工布那方飛來。
我兩小無猜的情人,
身體還是否康健?
在布達拉宮枯燥的修行生涯中,偶爾,倉央嘉措會從卷帙浩繁的經書中抬起頭來,遙望雲遮霧繞的遠方,問詢窗前那隻聒噪不已的鸚鵡:你從遙遠的工布來到這裏,可帶來了遠方姑娘的消息?她是否依舊美麗安康?容顏是否改變了模樣?鸚鵡低垂著頭,用它那黑豆般的圓眼睛滴溜溜望著倉央嘉措,卻默不作聲。
因此可以看出,在倉央嘉措的那首詩中,不僅僅是有感於自己豢養的孔雀和鸚哥,分別來自遙遠的印度和工布,如今卻來到了聖城拉薩相會這樣一個事件,而是言盡而意未盡,餘音未了中表達了思念與歡喜、相聚與離別,乃至更為複雜、更為抽象、甚至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
還是迦梨陀娑在《雲使》中所說的:
朋友啊,
我知道你為我的愛人想要疾行,
卻仍會在每一座飄揚花香的山頭停留。
我願你努力加快腳步,
如果見到孔雀珠淚盈眸,
鳴叫著向你表示歡迎。
據說,雨季是孔雀的交配期,所以,詩中流放南方的小神藥叉,因懷念自己心愛的妻子,希望從南向北飛馳的雨雲,當看到孔雀含淚歡迎時,就會想到自己要給一對苦苦相思的愛人傳信,而不致因迷戀花香美景停下腳步。
當倉央嘉措看到起舞的孔雀時,他是否也會仰望飄向遠方的雲彩,祈求雲使帶去他的消息,到遠方家鄉愛人的身旁?
巧合的是,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孔雀也被賦予生離死別的淒美色彩。我們所熟知的漢樂府《玉台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開篇起首的一句“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就以比興的手法,淒婉地直抒胸臆,表達了焦仲卿與劉蘭芝被迫分離的情景:那五裏一徘徊的孔雀,你為什麼時而棲身大道,時而飛上樹梢,依依回首躑躅不前呢?愛人的身影已經漸行漸遠,你知道此去將永不相見麼?
在佛教發源的聖地印度,處處漫遊著吉祥高貴的孔雀。孔雀之於印度,恰如鳳凰之於中華,成為一種神聖文化的象征。古印度摩揭陀國的王朝孔雀王朝之所以得名,據說,就是因為它的創建者旃陀羅笈多出身於一個養孔雀的家族,且“孔雀”一詞來源於其梵語發音(mayūra),與旃陀羅笈多的母親的名字發音相近。
在印度神話傳說中,天神迦爾迪蓋耶騎著孔雀雲遊四方,濕婆的兒子、戰神鳩摩羅的坐騎就是孔雀。印度教大神毗濕奴的化身黑天,以孔雀的翎毛裝飾自己,印度吠陀神話中神的首長、掌管雷雨的因陀羅封孔雀為鳥王,藍孔雀更是印度的國鳥。
佛教傳說中,孔雀是混沌初開之時、百鳥之王鳳與凰交合所生九子中最為受寵、也最為美麗的鳥兒:“華麗奪目,霞光漫溢,百花為之羞容,雲彩為之失色。”後因性傲不羈激怒佛,被投入無間道中,放逐三界之外的魔界。悲魔族之痛苦的孔雀潛心於魔界修煉,終於在1500年後,率魔族眾破印而出,直搗玄天,爆發了“神魔大戰”。後來,佛答應給予魔界日月精華,三界歸位,孔雀自此歸西天極樂,掌魔界管事,引日月精華,灌溉四界,並被佛賜予“孔雀大明王”之號。
在很久以前的鹿野苑,也就是佛祖初轉法輪之地,梵施國王因在戰爭中失利,孤身一人騎馬逃入森林,看見一群孔雀安享天倫,一時思緒萬千,林中靜修的獨覺欲度化他,用神變把他托在空中,使他遠離畏敵的驚恐,心裏得到了自在。梵施國王在獨覺前發願:願我生生世世變成孔雀,將來在比獨覺更殊勝的如來前,令如來生歡喜心,在其教法下,滅盡煩惱獲證阿羅漢果位。
如今,倉央嘉措恰似水中無根的浮萍,隻能在政治與陰謀的驚濤駭浪中隨波逐流,身不由己,過去的種種都已化作雲煙,杳不再來。作為萬人敬仰、至高無上的宗教領袖,在別無選擇的情狀下,他所能做的恐怕除了聊以自慰的懷念之外,就是埋首佛經,發願修行了。或者,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想要來生為一隻孔雀,羽毛華美,神情泠泠,抑或終成正果,普度眾生脫離苦海?
這正是我在這短短的四句詩裏所窺到的倉央嘉措的心路曆程。
冥冥之中,倉央嘉措和印度,通過一隻孔雀結下了不解之緣。寫下這首詩歌的時候,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多年以後,以全然不同的身份和心境來到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
這一年,他和尼泊爾國王共走一個多月後分手,國王往“登上朝北的路途去了,我倆循一條向南的道路去了”,來到他詩歌中孔雀的故鄉。
今天,我們循著倉央嘉措南行的腳步,大致可以梳理出這樣一條朝聖路線,他進入印度,朝南行走直到王舍城前,期間經過吠舍離,阿育王首都巴特那,那若巴修行聖地卜拉哈日,古印度三大學習中心那蘭陀寺與歐丹達布梨,最後按照原路返回。
倉央嘉措和一個叫羅甲的年輕人兩人穿行在茫茫荒野。這是一片密密匝匝的鬆林,間或雜植著修長的幽篁,高大的檳榔樹枝葉婆娑,柔美的豆蔻散發著奇異的藥香。細長的古莎草的莖葉,拂過他們百結的鶉衣,發出的細微聲響,幾乎掩蓋住前方蜿蜒的小徑。那曾經令他惆悵不已、感懷身世的孔雀,如林地盡頭一彎潔白的月亮,忽然發出清麗的鳴叫,振翅飛向樹枝的高處。他們分開密布的枝葉,沿著孔雀飲水時踏出的小路艱難前行。各色各樣羽毛鮮豔、鳴聲清脆的飛禽在身邊鳴囀,不時,會有一頭行動遲緩的大象來到身邊的溪潭前飲水,而在泥潭中滾出一身泥水的犀牛,則驚訝地瞪著小眼睛向他們張望。在樹枝間攀援跳躍的猿猴,會惡作劇地投來一枚野果,偶爾從草叢中竄出的大蟒,將兩人驚出一身冷汗。
一天,他們路遇幾個來自西藏的朝聖僧眾,便結伴同行。向晚時分,夕陽西下,將金色的餘暉灑在前方的道路上。道路的盡頭,孤零零立著一座破敗的村莊,闃無人跡。在這座小村莊的中央,有一所像神殿似的房子,雖然破敗卻十分寬敞,大家便來到殿外的廊下去宿夜。初更時分,慘白的月光照耀在大殿的廊柱上,發出幽暗的光芒。遠處的樹林中,傳來梟鴟陰森喑啞的鳴叫聲。
寂靜的夜空中,忽然傳出“吱呀”一聲,極為人。本從裏麵扃死的殿門,這時緩緩打開了。隨著淒慘的陰風,一男一女兩具僵屍,恰似鷂入雞群,撲將過來。除倉央嘉措之外,每個人的臉上都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眼看同伴們驚恐萬狀,四散逃命,倉央嘉措追上前去,一把抓住兩具僵屍的頭發,將它們摜倒在地,從腰中抽出除魔寶橛,將這兩具僵屍打得稀爛。見此情形,工布的羅甲和同行的朝聖人驚魂稍定,聚攏在倉央嘉措的腳下,感激涕零,五體投地,紛紛用頭碰倉央嘉措的腳領受護施。
此時,倉央嘉措用他那雙俊美的眸子掃視眾人,緩緩說道:“這詐屍的凶險可怕並不足道,而那輪回中三惡趣的畏怖,才令人心生恐懼呢!它曆時久遠,晝夜無間,時刻將人糾纏。若能永遠脫離輪回,固然是上乘;若想脫離惡趣,則應生善惡業果的信念,對善行惡業的取舍必須依法施為,否則是得不到任何正果的。聖者米拉日巴有言:‘心不逃離,體奔何益?’你們可聽到過嗎?……”眾人一律點頭稱諾。
康熙五十二年,也即公元1713年,藏曆水蛇年的四月望日,倉央嘉措一行抵達印度北部比哈爾邦拉傑吉爾的靈鷲山。
夕陽西下。
這座舉世聞名的殊勝寶山,四周被五座小山峰簇擁,仿佛蓮花之中的花蕊。但它在眾山之中並不起眼,既無摩天擦雲的高度,海拔不過數百米,山間也無茂密的樹林,隻點綴著一些低矮的雜樹。裸露的岩石峻峭,仿佛鷲鳥銳利的尖喙。此時,斜陽將它淡金色的餘暉灑在岩石上,呈現出柔和迷人的光澤。這就是佛經以及《西遊記》中常提到的“西天靈山”,是釋迦佛尊親自宣說《般若經》的聖地。
天色雖已向晚,但來自印度各地、尼泊爾及西藏等地的朝聖者依然絡繹不絕。倉央嘉措仰望著寶山,啊,那靈鷲寶山哪裏是一般土石所成,分明是由蘭紮經卷堆砌而成!他久久注視著山巔佛祖講法的平台,長長的眼睫微微顫抖,眼角也有些濕潤了。他想上去朝拜佛祖的寶座,心中又恐踐踏了經卷,看到其餘朝聖者足踏經卷,直謁寶座,巡禮叩拜,心中不以為然,是啊
能重複他人所言,
就算是三學佛子,
學舌的鸚鵡阿哥,
也能夠轉動法輪。
於是,他便獨自一人守在山腳下,默思佛祖身語意諸般無上功德,一時又是悲愴又是歡喜,思緒萬千,不由唱了一首道歌,抒發自己的心懷。
今天的靈鷲山,昔日佛祖對眾僧說法的平台上,擺放著世界各地信徒們敬奉的花環,不遠萬裏而來的信徒跪在地上虔誠祈禱。誰能想到如此狹小的平台上,2500多年前有一位聖人在此誦念和平的經文?又有誰還記得三百年前,來自西藏的六世達賴喇嘛,曾在這裏虔心朝拜心潮起伏呢?
此後的日子裏,倉央嘉措一人獨行,到了卜拉哈日寺。根敦群培在《印度諸聖地旅遊紀實》中說到卜拉哈日“此山無疑為納若巴的住錫地普拉哈山(Pulahari)”,普拉哈山即指卜拉哈日。卜拉哈日寺位於那爛陀北方前麵叢林中,車開在公路上會經過此山,全山山石磊磊,踏著大石梯上去,尚可見到殘存些微的佛教遺跡。
倉央嘉措向卜拉哈日寺供獻出數兩黃金,發放了一次齋茶,又在所有的神殿裏巡拜多次,隨後借居在一位住持的僧舍中,用六個月的時間,體驗修持“上樂鈴五尊法”,日以繼夜,鍥而不舍,終於取得各種證悟。他心中暗想,這印度確是得到許多佛祖加持的聖地,在藏土需修一年的法,來到卜拉哈日後隻修得一晝夜便得到超越!
說到這裏,令人驚訝的是,倉央嘉措朝聖印度時,佛教古跡大部分不為人所知,佛教也極衰微。但他在卜拉哈日寺竟見到五百班智達(印度對智者的尊稱)與住持,這些修行者或許來自印度東邊如今之孟加拉國,抑或印度南邊的斯裏蘭卡?
最後,我們所知道的是,倉央嘉措由原路返回尼泊爾,然後由樟木附近回到西藏的聶拉木等,結束了他在尼泊爾與印度的朝聖之旅。
光輝散盡,此後漫長的日子裏,倉央嘉措廣施善緣,宣經講法;然而古井無波的生涯裏,也曾有過孔雀開屏般的青春熱望和眩人風采。這就足以讓人慰藉,也足以挑動起脆弱敏感心靈那永遠易於感懷的心弦。
景點漫步:
靈鷲山:世界著名的佛教聖地之一,地處佛教另一聖地菩提伽耶以北70公裏。據稱,當年佛祖釋迦牟尼在鹿野苑初轉法輪之後,便率眾來到靈鷲山,受到摩揭陀國國王的優遇。佛祖對國王宣講了一番高深佛理之後,國王大悅,便送他們一處竹林精舍居住。靈鷲山位處恒河平原,周圍都是一馬平川,唯有此山以及跟前的幾座小山挺拔而立,十分奇特。山上有一能容納十多人的平台,是佛祖昔日對眾僧說法的地方,迄今仍香火不斷,著名的《法華經》據稱就是在這裏講述的。印度政府在眾僧居處修行的石窟前立著一塊介紹牌,清楚寫著“中國僧人玄奘7世紀曾見過這些石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