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央嘉措更有著一顆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的佛心。他性本慈悲,對他人的疾病死亡痛苦,無論目睹耳聞,都感同身受,為之悲苦流淚,為之除障消災,祈禱祝願,甚至身受磨難,不顧自家性命。他簡直如同神靈再世,無論遠近、明暗,對他人的內心明察秋毫,洞悉無餘。他複述人們私下的言論及遠處的聲音同樣惟妙惟肖,準確無誤。
總之,在長年的修行中,倉央嘉措證悟的智慧登峰造極,神通廣大無邊。他能將手足的印跡留在石上,猶如印在泥土上一般,像能召集男女空行、勝樂本尊等神佛的印度的十位得道高僧及西藏的米拉日巴尊者一般,遠離紅塵,一心修煉。
公元1717年的仲秋,倉央嘉措攜帶幾名侍從與福晉道格欣公主同往京師,駐錫什刹海阿拉善王爺府中。《倉央嘉措秘傳》中是這樣說的:“此間除參拜了旃檀佛等各位佛像外,又巡禮和瞻仰了如三十三天神闕降臨人間一般的皇宮。”然而,下筆至此,我卻再次疑惑了。倉央嘉措從波濤翻湧的青海湖畔遁身之後,遊曆四方講經布道的傳說果然屬實麼?如果是這樣,他前往京師參拜旃檀佛等各位佛像的事實為何卻是矛盾百出?阿旺倫紮達吉的《倉央嘉措秘傳》翻到這裏,顯然出了一點小小的、卻不能忽視的問題。
尋著曆史的足跡,雍和宮的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遙遠的十五世紀。《清宗人府事例》中有這樣的記載:“康熙三十二年十二月諭宗人府:皇四子胤、皇五子允祺、皇七子允、皇十子允鋨……俱已分別冊封分府……”文中提到的皇四子胤即清朝雍正皇帝。這時他是貝勒身份,按照貝勒府府邸的規製,他的父親康熙皇帝將明朝時期太監們居住過的官房分給了他。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胤搬進府邸。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胤晉升為“和碩雍親王”、“貝勒府”也隨之升為“雍親王府”。
也就是說,後來的雍和宮此時隻是作為胤的王府存在,而這座昔日的“貝勒府”真正發生曆史性改變則是到了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而倉央嘉措前往京師是在公元1717年。
公元1722年,康熙皇帝駕崩,結束了他為期六十年也是清朝曆史上最為長久的統治曆史。同年,他的第四個兒子胤繼承皇位,改年號雍正,是為雍正皇帝。皇帝隨即遷入宮中,但對曾經居住過三十餘年的府邸已有了很深的感情,於是,將這裏改為自己的行宮,正式賜名“雍和宮”,雍和宮作為帝王行宮和“龍潛禁地”的曆史便由此開始。
而直到後來的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雍和宮才正式改為藏傳佛教寺廟。從此,雍和宮開始了它既為皇家第一寺廟又為連接中國曆屆中央政府與蒙古、西藏地方紐帶、橋梁作用的輝煌曆史。盡管實際上,在雍和宮沒有真正改為藏傳佛教寺廟之前的近十年時間裏,宮內大部分殿堂已成為藏傳佛教黃教喇嘛誦經的地方。但是,公元1717年倉央嘉措前往京師,既沒有理由、也沒有機會進入當時的雍王府,這個推斷當是合理的。
再來說說旃檀佛像。旃檀,檀香,佛家謂之“檀”,意思是“與樂”、“給人愉悅”。如《慧琳音義》所記:“檀,此雲與樂,謂白檀能治熱病,赤檀能去風腫,皆是除疾身安之樂,故名與樂也。”佛經中多見的“牛頭旃檀”,是指北俱蘆洲的秣刺耶牛頭山所出產的一種品質最優的白檀。它取自檀香科喬木檀香樹的木質心材(或其樹脂),若能與其他香料巧妙搭配起來,則可“引芳香之物上至極高之分”。佛家對檀香推崇備至,以至佛寺也常被尊稱為“檀林”,“旃檀之林”。
第一尊旃檀佛像的出現是在釋迦牟尼成道之後不太久的事情。佛經上記載,佛祖為其生母摩耶夫人上仞力天說法,一去三月不回,優填王(鄔陀衍那)很思念佛,命工匠造佛像以慰想念之情。目犍連尊者以神力將工匠送往天宮,佛陀立於池邊,水中佛影呈現於水,工匠憑水中佛容以旃檀雕造,第一尊佛像始成。佛從忉利天複降人間,王率臣民往迎佛,旃檀佛像升空謁佛,佛為之摩頂授記說:我滅度千年後,汝往震旦,廣利人天。
這個故事出自《增一阿含經》卷28和《報恩經》,是佛教大小乘共認的。旃檀佛兩手的手印分別為施無畏印和與願印,腳踩單層蓮花,像胸前有水波一樣的衣紋,這是其典型特征。旃檀佛像最初用旃檀木,後來把這個姿勢的佛像,無論金屬的還是旃檀木的都叫做旃檀佛像。
《倉央嘉措秘傳》中記載倉央嘉措參拜的旃檀佛像,顯然所指為珍藏在雍和宮萬福閣的邁達拉佛,也就是七世達賴所獻的白檀木大佛。
那麼,這件事情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由於雍和宮坐落在柏林寺右,乾隆帝恐其影響“龍潛禁地”風水,準備在雍和宮北部空曠之地建高閣供一大佛,以作靠障,借助佛力保佑平安。公元1750年,乾隆帝將治藏大權交與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七世達賴為報答皇恩浩蕩,用大量珠寶從尼泊爾換來這棵巨大的白檀樹,由西藏經四川,冬天潑水成冰,曆時三年之久運至雍和宮。之後,先搭蓋一座“蘆殿”雕刻大佛,然後再建萬福閣。這尊巨佛是用白檀樹的主幹雕成的,高26米,地上18米(地下埋有8米),直徑8米,全重約100噸,是中國最大的獨木雕像。
可是,那是公元1750年的事情。然而,倉央嘉措前往並在京師居住半年之久,是公元1717年。
所以,我們是否可以以此推斷,《倉央嘉措秘傳》的記載不足為信呢?
然而,假如換一種可能:倉央嘉措此時已經來到了京師。
我們正是憑借著《倉央嘉措秘傳》,才得以使某種猜想成為安慰我們及信眾心靈的良藥。我深以為,大多數人願意相信,倉央嘉措還活著,他懷揣著一顆高貴敏感、善良多情的心靈,以行吟者的姿態,漫遊過青海、內蒙、西藏、印度、尼泊爾,將自己疲憊而堅定、徘徊而從容的足跡,留在今天我們也曾經走過的土地上。或許,我們追隨著他的步伐,尚能夠嗅到他肌體的芳香,觸摸到他手指的餘溫,而他所經過之處的一草一木,都因為親吻他的雙足而令我們得以親近他的靈魂。
讓我們設想一下他在京師的生活片段吧。
到了夜晚,雖已是更深人靜,倉央嘉措仍然睡意全無,便緩緩踱步到王府的花園。
正是月圓時節,迢迢夜空,明淨如洗,皎皎河漢,靜寂無聲。沁涼的夜氣,浸潤著寥廓空寂的院落,浸潤著園內扶疏搖曳的花木,浸潤著倉央嘉措的衣衫。他仰首望去,隻見一輪碩大的明月高懸夜空,將無限悲憫的清光灑滿整個世界,絲絲縷縷,糾結纏綿,不由悲從中來:這是昔日升起在東山之上那輪白白的月亮麼?它孤獨地高懸在茫茫無涯的星空中,已經有千年、萬年抑或億萬年?還將永恒地存在於宇宙之中麼?它是否如同佛祖一般,看見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窮苦困頓?
他想起白日裏,自己經過安定門進城時的奇遇。誰料想在那裏能夠得遇第斯桑結嘉措的家眷!這種情景、這種境況下的邂逅,讓他怎能不心潮起伏,浮想聯翩?
在往德勝門的路上,店鋪林立,人頭攢動。倉央嘉措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恰似一顆誤入塵世的明珠,難掩絕代風華,光芒四射。此時,人群中一陣輕微的騷動,原來是一隊差役,押著一行衣衫華麗卻淩亂不堪的男女出現在道路上。倉央嘉措定睛望去,卻原來是第斯桑結嘉措的公子第斯阿旺仁欽、第斯瑪索次仁、第斯阿旺尊珠及另一名女公子,連同數名仲科爾和家仆共二三十人!他們都被拉藏王送到了內地。此時,倉央嘉措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正駐足觀看,忽然感到有人牽動自己的衣襟,低頭一看,原來是跟隨他們從西藏而來的一條獒犬,遠遠地看到了自己,歡喜萬分地跑到他的麵前,搖頭擺尾,親熱無比。倉央嘉措不由雙眼發熱,心中無比淒惘,暗想:這世間輪回是何等虛妄!人間滄桑變幻又是如此光景!我到此年紀,背井離鄉,孑然一身,遠離故鄉親人,倒是這個啞巴畜生對我如此眷戀!
從此以後,這條獒犬就跟隨著倉央嘉措,不離左右,一直陪伴他回到蒙古。當它壽終正寢,得往輪回,倉央嘉措為它認真地做了追薦超度諸種法事,禱祝它早日超生。
因為第斯阿旺仁欽等人不能會見尊者,第斯桑結嘉措的女公子便把自己的指環卸下來,經一人轉遞送到倉央嘉措手中,請他收納作為回向的禮物。
此刻,倉央嘉措手撫這枚指環,麵上露出淒楚的神色。他的思緒不由回到了青年時代的布達拉宮。那時,他在第斯桑結嘉措的教導下,日日枯坐於高牆深院之內,麵對青燈黃卷苦苦誦讀,雖然苦於宮中清規戒律森嚴,但豈敢有一刻荒廢修行!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苦悶和期冀才得以乘著想象的翅膀,飛越紅宮上方的金頂,飛向遙遠的山南、瓊結,飛向日夜思念的故鄉。往事依稀如夢,他仿佛看見第斯桑結嘉措憂思重重的麵容,耳畔又聽到他焦慮的勸誡聲,不由心下愴然,對月浩歎。
這時,一對夜半未寐的秋鴉從林中驚悚而起,打斷了他的思緒。是啊,烏鵲南飛,何枝可依我們的主人公,早已遺忘了故鄉親人,不,不是遺忘,而是存放在生命最深處去記憶……他們說,時間是用來遺忘的,而靈魂,是用來歌唱的。倉央嘉措的靈魂,在自己的詩歌中得到了最忘情的歌唱。這歌唱穿越茫茫時空,漫漫歲月,如鳳鳴梧桐,鶴唱高崗,奏響了天上人間最動人的華章。
他又想起白日裏朝拜西黃寺的情景。西黃寺是他向往已久的聖地,順治八年(公元1651年),清廷派恰噶和喜饒喇嘛去西藏邀請五世達賴喇嘛洛桑嘉措(公元1617年-1682年)進京與順治皇帝會晤,為了迎接五世達賴進京,特意建造了西黃寺供達賴喇嘛駐錫。順治九年(公元1652年)西黃寺建成。遙想當年,當五世達賴喇嘛率領西藏僧俗官員侍從三千多人,儀仗肅然,華蓋蔽日,鼓樂齊鳴,浩浩蕩蕩從拉薩出發,一路車馬勞頓,翻越千山萬水,曆時九個月終於到達北京,並受到朝廷官員最高禮節的隆重迎接時,是怎樣宏大壯觀的場麵!漫步在寺內的林陰下,關於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湧現,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樣熟稔,他自己也不由激情澎湃,熱血沸騰了!
月輪西斜,四野空明。這時,城外傳來了不急不緩的譙鼓聲,秋意漸濃的京城,已然有些許涼意了,倉央嘉措徘徊良久的雙足,也被草叢中的露水打濕。他梳理著自己的思緒,緩步踱回下榻之所,一夜無眠。
在京師的日子是短暫的。倉央嘉措雖是布衣裝扮,仍然英姿勃發,風華絕代,才俊逼人,他的出行難免遭人矚目。一天夜半時分,阿拉善王爺前來秘密拜訪倉央嘉措。倉央嘉措未卜先知,對他的來意早有洞察,但仍不動聲色。果然,王爺請倉央嘉措重登教主寶座,或填補已經圓寂的掌璽大法師空缺,倉央嘉措均婉言謝絕。
是的,在多年的遊曆和修行中,倉央嘉措早已看破紅塵聚散、榮華富貴,不過像天空中飄浮的雲朵,虛無縹緲,來去無定。正如《佛說鹿母經》中所說: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
那些顯赫的封誥和官銜,對他來說恰如河邊的卵石,岸上的草芥,盡可隨手棄之,而普度眾生脫離苦海,才是他終生的善業。
此時,王爺會心一笑,似是早已想到倉央嘉措會如是拒絕,從懷中取出德木呼圖克圖活佛臨去察域以前,囑托王爺交給倉央嘉措的一函《蓮花遺教》經卷和一隻寶瓶,獻給了倉央嘉措,並請求他為自身安危著想,白日裏盡量不要外出走動。
從當日起,倉央嘉措深居不出,王爺不時夤夜前往,請教各種教法經典。大約一個多月後,在太醫院供職的醫學大師袞桑患病不起,病勢沉重。他的一位藏族同伴聽說阿拉善格格的師傅道行高深,就前往恭請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美目凝視,隻見袞桑已被疾病折磨得形銷骨立,奄奄一息,居然已經認不出自己,不由心中悲傷,愴然淚下。他以要施祛病祓魔的法術為由屏退左右,顫聲叫道:“袞桑醫師,你不認識我了!”
命懸一線、氣若遊絲的袞桑醫師聽得如此熟稔的聲音,全身顫抖,雙目圓睜,居然倏地從病榻上爬起,含淚細細端詳倉央嘉措!隨後,又像被砍斷的樹幹一般,俯麵倒了下去,牙關緊咬,人事不省!
倉央嘉措急忙把祭神的聖水灑到他臉上,隻見袞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夢初醒般哭訴:“我怎麼也想不到您會變成這般光景,以為您當真是在來內地的途中仙逝了。白日黑夜我一直為您祈禱,這實在是因為悲傷思慮過度,所以才得了這麼個心包積水的症狀。照那些凡夫俗子看來,您與其這種模樣不如下世的好。可是聖人賢者的所作所為庸人豈能參悟?這些您都洞悉無遺!”說著,悲從中來,又號啕大哭。
今天的我,提筆寫到這裏,想象著他們相見的情形,不由想起蘇軾那首著名的悼亡詩了,這可不正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此刻,兩人相顧無言,恍如隔世,唯有一行行清淚從麵頰上無聲滑過……往昔的種種遭際,宮廷裏的明槍暗箭,惡毒謠言,此刻如樹梢上掠過的秋風,挾帶著凜冽肅殺之氣,迅疾地掠過倉央嘉措的腦海。
袞桑悲喜交加,最後總算清醒過來,重請尊者為他今生後世予以佑護並為他祛病禳災。最後獻了十兩黃金,一具中原出土的香爐和哈達等物。
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春季,倉央嘉措偕格格返回阿拉善,在阿拉善駐錫兩年左右。
景點漫步:
西黃寺:位於安定門外黃寺大街。西黃寺建於順治九年(公元1652年),坐北朝南,由二進院落組成,占地近12000平方米。過去是西藏達賴、班禪進京駐錫的場所。
印度:
聖地的孔雀起舞
印度,佛教史上的西天靈山,佛祖釋迦牟尼曾經居住近五十年,修行、講法和集結弟子的地方。
康熙五十二年,也即公元1713年,藏曆水蛇年的四月望日,倉央嘉措一行抵達印度北部比哈爾邦拉傑吉爾的靈鷲山。
人物:佛祖釋迦牟尼、玄奘、六世達賴倉央嘉措
印度東方的孔雀,
工布深處的鸚鵡。
生在不同的鄉土,
相聚在聖城拉薩。
布達拉宮深院的空地上,仿佛點燃了一縷聖光:一隻孔雀翩翩起舞,它優雅的頸項高貴地昂起,仿佛係著錦緞的絲巾,華麗多彩的羽翅,散發出奪目的光輝,連藍天上的彩虹也為之黯然失色。
生就如此驚人的絕色美貌,又怎能不矜持高傲?正如我們的主人公倉央嘉措,當他漫步在拉薩月光照耀的黃房子前時,無意中瞥見鏡影中自己世間無雙的容顏時,也是懷著這樣的矜喜吧。
這時,遠方的天空上傳來隱隱的雷鳴聲。那隻來自印度的孔雀倏然展開了華麗的翅羽,邁著從容的步伐,在庭院裏矜傲地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