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小說是一種創造性的敘事文學文本,作家在講述故事的時候往往會將不同形式的複合敘述序列進行重組,從而形成各種更為複雜的複合敘述序列。交叉式複合序列便是其中之一。交叉複合敘述序列的特點是,兩個不同的基本敘述序列,在敘述線條和或故事線條簡單地講,故事線條是敘事文本外的事件序列,敘述線條是敘事文本中的敘事序列。兩者合起來稱為敘事線條。上被互相交叉地組合起來。因敘述序列交叉方式上的不同,可以分為兩種類型:
第一,雙重敘事線條的交叉敘述序列,表現為,兩個敘述序列在敘述線條與故事線條上都是交叉組合的。例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整部小說中始終貫穿著兩個敘述序列:一是安娜和渥倫斯奇之間的序列;另一個是列文和吉提之間的序列,並且,這兩個敘述序列中的人物行動和事件之間,在敘述線條和故事線條上都是交叉關聯的。一方麵,在敘述線條上,小說通過順敘、倒敘和插敘等方式,將兩組敘述序列(安娜和渥倫斯奇的感情事件與列文和吉提的婚姻事件),按照敘述邏輯的線索建構起小說交叉敘述序列;另一方麵,在故事線條上,安娜和渥倫斯奇之間的戀情一定程度上引發了列文和吉提之間的戀情進展和最終成婚,因而也存在著邏輯和時間上的交叉關係。
第二,單一敘事線條上的交叉敘述序列,表現為,兩個敘述序列隻是在敘述線條上是交叉組合的,而在故事線條的情節線索中並不發生直接的邏輯關聯。所以,在故事結構中,兩個敘述序列不僅根據自身的邏輯運行,而且其結果也是獨立的。但是,在敘述線條中,兩個敘述序列則被交叉地組合。例如,《紅樓夢》第九十七回和九十八回中,小說在敘述林黛玉之死和賈寶玉成婚的事件上,便采取了敘述線條上的交叉式複合敘述序列。根據敘述序列的時序關係,我們可以將其分為順時序交叉序列與逆時序交叉序列。
首先是順時序交叉敘述。小說依照時間上的先後次第,交叉敘述兩個不同的敘述序列。在第九十七回中,小說先講述林黛玉因得知賈寶玉與薛寶釵的婚事消息,病情加重,想到了結此生,暗伏了林黛玉之死的情況發生。在瀟湘館看望林黛玉時,賈母見林黛玉的不治之症,觸發了用寶玉與寶釵的婚事“衝喜”的想法。於是,賈母吩咐王熙鳳等和薛寶釵之母商議賈寶玉迎娶薛寶釵之事。小說正式進入了寶玉之婚的準備序列。為了不驚動林黛玉,王熙鳳吩咐下人:在給薛家送嫁妝的路上,不必走大門,以免引起眾人注意,並特地令人不要在瀟湘館裏提起。接著,小說並沒有直接地敘述婚禮是如何實際展開的,而是轉而講述黛玉之死的全過程:在瀟湘館的臥室內,林黛玉焚燒詩稿,最後病死在自己的床上。期間,小說通過兩個事件在敘事線條上將黛玉之死與寶玉之婚連接起來:先是林黛玉的丫環紫鵑因黛玉病危,去找賈母,途經怡紅院時的內心獨白,再次提及賈寶玉的婚娶之事;後是林黛玉的丫環雪雁因平兒的吩咐,去賈寶玉處參與婚禮,從而巧妙地從黛玉之死轉入寶玉之婚。小說講述了賈寶玉的婚娶場景:賈寶玉如何迎接新娘出轎、拜天地、入洞房,賈政、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人濟濟一堂,鼓樂聲聲,熱鬧非凡。因此,在敘述時序上,小說基本上采取了順時序的交叉式複合敘述,先講述婚禮的準備(發生),再講述黛玉之死的發生、展開和結果,中間插入了黛玉身邊兩個丫環的行動和內心獨白,將黛玉之死與寶玉之婚的情節串聯起來。所以,《紅樓夢》第九十七回中,小說采取了順時序的方式,交叉性地講述了黛玉之死和寶玉之婚兩個敘述序列。
其次是逆時序交叉敘述,小說打破故事時間的順序,運用倒敘等方式交叉組合兩個不同的敘述序列。《紅樓夢》第九十八回中,賈寶玉成婚大禮之後,小說倒敘了林黛玉臨死之時的場景:
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經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得死去活來。……黛玉睜開眼一看,隻有紫鵑和奶媽並幾個小丫頭在那裏。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著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扶持我幾年,我原指望咱們兩個總在一處。不想我——”說著,又喘了一會子,閉了眼歇著。紫鵑見他攥著不肯鬆手,自己也不敢挪動。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隻當還可以回轉,聽了這話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道:“妹妹,我這裏並沒有親人,我的身子是幹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裏,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卻漸漸緊了,喘成一處。隻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的很了。……探春紫鵑正哭著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道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隻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啟功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1107~1108頁。
由此可知,在《紅樓夢》中,林黛玉之死和賈寶玉成婚,是兩個不同的基本敘述序列。在故事線條中,它們按照各自的邏輯運行,並在相對獨立的時空中展開和完成。也就是說,林黛玉之死和賈寶玉成婚的兩個事件之間,在故事線條上並不存在著邏輯上直接的因果等關係。一方麵,兩個敘述序列中的主要角色(林黛玉和賈寶玉)是在互不知道對方事件的真實情況下進行並完成各自的行動,並且,兩者發生在幾乎相同的時間和不同的空間之中;另一方麵,就黛玉之死和寶玉之婚而言,這兩個敘述序列的結局也是獨立的。因此,在故事線條上,這兩個敘述序列並不存在著交叉關係,而是在敘述線條的層麵上被交叉地組織了起來。雖然,在寶玉婚禮的敘述序列實際發生之前,小說通過黛玉因知道寶玉與寶釵的婚事言論而病情複發,以至於產生了一死了結的念頭,埋下了關於黛玉之死的伏筆。但是小說的敘述序列還是從寶玉之婚的互送彩禮開始的。應該看到,在敘述線條上的交叉敘述,作者采取了順時序和逆時序的兩種敘述方式,進而表現出不同的敘述取向和閱讀效應。在順時序交叉敘述中,作者運用兩個敘述序列之間的交叉敘述,給讀者造成了一種故事線條上的猜測。在不知情的讀者看來,無論是給薛家送彩禮還是紫鵑路過怡紅院等事件,都有可能在故事線條層麵上改變黛玉之死和寶玉之婚的情節發展方向,所以,讀者會因此而產生某種閱讀的懸念。而在逆時序交叉敘述中,這兩個敘述序列雖然在敘事線條中已經完成,已不存在任何懸疑。可是,作者卻采取倒敘的方式,在黛玉死後再次敘述黛玉臨死前的場景。顯然,這一敘述手法並不能改變這兩個敘述序列在故事線條中的結局,而隻是在小說的敘述線條上建立起某種邏輯關聯,其結果是,在敘述線條上安置某種重複性的追述閱讀機製,讀者由此再次體悟到黛玉之死的悲哀和寶玉之婚的荒誕,從而增添兩個敘述序列之間在敘述線條上的敘述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