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稚才:村童不欲池中物5(3 / 3)

胡蘭成一邊和青芸說話,一邊習慣性地往灶間裏瞅,自然是想看到母親,雖然他知道母親已經去世了。青芸明白他的心思,但是卻沒點破,也沒遊說什麼。灶間的一瞥之後,胡蘭成的神色黯淡了下來,又問青芸啟兒在哪,青芸笑著回答:“在學堂裏,我就去叫他。”

胡蘭成趕緊起身與青芸一起去橋下的小學裏看兒子。胡啟那時已經9歲,他和鄰居家的小孩並排坐在一張書桌上,看見姐姐過來並沒有作聲。青芸把他叫過來,讓他喊胡蘭成爹爹,但是他卻沒叫,因為嘴生。學堂裏的先生一邊和胡蘭成打招呼,一邊對胡啟說:“阿啟,你爹爹回來了。”他還是不開口。於是青芸把胡啟拖到了胡蘭成跟前,對他說:“阿啟你領路,和你爹爹去下沿山。”胡啟這才走在前頭領路。

下沿山有玉鳳的墳在那裏,幼女棣雲早年已經夭折了,也和母親葬在了一起。胡蘭成來到墳前躬身行禮後,又站在那裏看了看,沉思了片刻,卻沒有一點感慨想要抒發。他就又走過去,用手撫mo著墓門石,叫著玉鳳的名字,依然沒有任何的感慨。

第二天上午,胡蘭成又和青芸來到母親吳ju花的墳頭。一路上,青芸都一直在和他講著給玉鳳和母親做墳的經過。他母親是與父親合葬的,合葬後的墳做得非常好,正對墳的方向很開闊;左下的位有個涼亭,站在裏麵可以看得見胡村的溪橋、人家、農田;右邊是一片茶山桑地。墳旁還有一個個竹園,雖然隻有疏疏的百餘根竿竹,但看著也很是襯著這裏的安然。

胡蘭成來到母親的墓前,行跪拜禮,青芸在他後麵也隨著跪拜。跪拜後,胡蘭成又感謝青芸這幾年在家照顧母親和兒女的辛苦,青芸很懂事地說:“有六叔寄錢回來,我隻是做做事情,沒什麼的。”他就又問青芸母親臨終時有沒有什麼遺言,青芸說奶奶沒有說什麼。母親死的時候兒子不在身邊,又有什麼遺言好留呢?

胡蘭成看著母親的墓,起身把祭壇石縫裏長出來的草拔掉,青芸在撿拾了一下墳前樵夫散落的柴禾。做完這些,胡蘭成想起自己童年時隨家人上墳的情景,惆悵不已。他在後來的《今生今世》裏以略帶憂傷的筆觸記述道:

劉邦說,遊子悲故鄉。我現在回到胡村,見了青芸,且到了母親與玉鳳墳頭,隻覺自己仍是昔年的蕊生,有發現自性本來的淒涼與歡喜。做人亦要有這種反省,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我鄉下的俗語“做人要辨辨滋味”。我家實在要算得貧苦,後來幾年我教書寄錢回家,亦不過按月二三十元,我母親卻覺有這樣的好兒子,就滿心歡喜,且村裏人也都敬重她。玉鳳當年及青芸亦都是這樣的心思。西洋沒有以苦為味的,惟中國人苦是五味之一,最苦黃連,黃連清心火,苦瓜好吃,亦是取它這點苦味的清正。但如今隻有青芸是我的知己了。

胡蘭成的這番對“苦”的自解,倒也傳神地把他成年以後一直顛沛流離的生活狀況表述了出來。他自妻子玉鳳死後,便要“如天地不仁”了,這說明他認為自己以前是充滿著感情在生活的,他把他自己生活中的拙行看作是質樸,把不善變通看作是率真,自負於事而又自卑於人。惡行未必就是由惡念產生,而是一種荒唐的自解和解世的想法,這個想法,大概從這個時候就慢慢開始了。而從小才情過人的張愛玲,固然也自負;少年受家變影響,後來也自私,但是張愛玲畢竟讀懂了自己,她成年後曾對於小時候無意對父親姨太太說的一句“你比母親好”而耿耿於懷,也為一次無意地為後母附和而後悔。張愛玲讀懂了自己,但終究沒讀懂胡蘭成;胡蘭成讀懂了張愛玲,卻從頭到尾也沒讀懂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