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傳奇:喧囂過後的蒼涼4(1 / 3)

一邊瀏覽著小報,一邊同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這種單親的異性愛,使張愛玲對父親有一種深沉的依戀感,這份依戀或多或少也同樣存在於她對胡蘭成的情感中。然而盡管對女兒的文學天賦非常欣賞,父親對她的感情卻是十分複雜的。他並不覺得女兒是愛自己的,女兒的心從不曾屬於這邊,她的性格太像她母親。父親是把對前妻的恨遷移到了張愛玲的身上。張愛玲是懂得這些的,她在潛意識裏把自己的不幸的一部分歸咎於母親的離家出走,而對父親始終是有幻想的。“母親回國來,雖然我並沒有覺得我態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於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

一直以來與前妻的隙怨,此刻又因女兒的“偏向”而凸現出來,父親話中的“別人”當然是有所指的,而後母也不失時機地過來添油加醋:“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幹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裏,為什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隻好做姨太太!”

實際上,早在她的母父離婚的時候,離婚協議上就明確地寫著,有關張愛玲的學業問題,都需征求母親的意見。顯而易見,後母在借題發揮,將對自己前任——張愛玲生母——的反感轉移到張愛玲的身上。

由於家庭矛盾的激化,後母的這種嫉恨很快就在一件小事中爆發了。當時正值1937年夏天,一直虎視眈眈地窺伺中國的日本突襲了上海,淞滬會戰爆發。當時張愛玲正在鄰近蘇州河的家中,夜夜被隆隆的炮聲吵得不能入睡,因而就跑到母親的住處待了兩周。走前她已和父親交待過,但卻未告訴後母。女人天生的猜忌心理令這位後母對張愛玲的“出逃”怒不可遏。兩周後,回到家中的張愛玲如同經曆了一場暴風雨。

“回來那天,我後母問我:‘怎樣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裏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後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

當“後母一路銳叫著”向樓上的父親奔去,深知父親脾氣的張愛玲預感到大禍就要臨頭了,周圍的環境在她的心目中立刻定格為無聲的場景:“在這一刹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終於,她的父親趿著拖鞋,氣急敗壞地衝下樓來。一把揪住她,拳足交加,大聲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為了一個神經質的女人,張愛玲平生第一次遭受了父親的毒打:“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一陣踢。終於被人拉開。”此時的張愛玲,腦中一直閃現著母親一句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所以她並沒有想抵抗。暴怒的父親上樓去了,被打倒在地上的張愛玲爬起來,獨自走到浴室的鏡子前,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一樣,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審視著自己身上的傷。她本想跑出去報警,可卻被看大門的巡警攔住,並被告知門是鎖著的,鑰匙在父親那兒。

“我試著撒潑,叫鬧踢門,企圖引起鐵門外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潑不是容易的事”。父親知道了女兒的意圖,脾氣比剛才更壞了。一等到她回到家裏,就把一隻大花瓶向女兒的頭上砸去。這是怎樣驚心的場麵啊!然而張愛玲在記述這一段時卻隻寫道:“稍微歪了一歪,飛了一房的碎瓷。”她的心已然麻木了。

父親走後,照顧她的何幹哭著對她說:“你怎麼會弄到這樣的呢?”頓時,長久以來憋悶在她心中的冤屈,一古腦兒地都湧了出來,她抱住何幹大哭了一場:刺痛自己的,是至親的人;憐憫自己的,是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然而她心裏是怪我的,因為愛惜我,她替我膽小,怕我得罪了父親,要苦一輩子,恐懼使她變得冷而硬。”她在黑暗中傷心地抽泣。從小就在無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她,世界之於她,完全是個缺乏情感的物欲的俗世。愛是一種奢侈品,在她眼中,現實原來就是如此,所以她無可奈何地哀歎:“總之,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慘傷。”